法國人類學大師,被譽為結構主義之父的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在他成名作《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書中,曾記載著1935年,他初到巴西聖保羅市時,所見到的情形,他說:「聖保羅市民很驕傲的說,平均起來,他們的城市每一小時新蓋一棟房子。那時候,他們所說的一棟房子,指的是獨門獨戶的家屋。我相信,建築的速度目前(1955)仍是一樣,不過現在的一棟房子,大概是指整棟公寓或辦公大樓了。」
李維史陀在書中,對當年的聖保羅市還做了很誇張地描述:「如果你搭計程車去某地赴約,萬一你早幾個星期到達約定地點的話,可能會發現建築商還未把那棟建築蓋完畢。」他說,在聖保羅市,很難拿到準確的地圖,因為地圖每隔幾周就需要重新修訂才行。
今年初去了趟重慶,距我1999年初去時,已隔了8年,當時,重慶剛剛升格,所有做為直轄市的規格,都還在草創當中,除了滿街的起重機和砂石工人之外,大體上,重慶給我的感覺,與1993到1997年間,我去的數次所留下的印象,差不多,都是地上斑斑點點的痰、江面上黑油油的垃圾,與空氣中滿滿的煤味,印象最深刻的則是江邊一大片黑壓壓的老房子,我還跟重慶的朋友笑說,這些房子大概都是抗日戰爭時僥倖沒被炸毀的幸運兒,所以,重慶市政府留著它們,做歷史的見證。
實情也許並非如此,但那一大片房子,遠遠看去,的確是會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多年後,再去重慶,我跟重慶的朋友提到,想再去看那片老房子,他還搜了搜他的記憶倉庫,不解的問:「你講的是哪裡啊?」
經我費盡唇舌,用盡中文所有的可能辭彙,之後,他才頓悟般說:「這就帶你去。」
我們繞了很久,來到一條大街,看到一個大型雕塑,橫空伸出的一隻手掌,握著一雙筷子,正向大地翻找食物般,很逗人,朋友不太肯定地說:「你提到的那堆老房子,『大概』就在這兒!」
我伸長了脖子,卻找不到印象中那片老房子。
朋友說,都拆了,現在這兒是南濱路,已被規劃成一個各式各樣餐廳集中的地區,叫做「飲食一條街」。
我望著這一條嶄新的道路,可以想像,從黑壓壓的老社區轉變到全新的社區,中間得經過多少大破大立。吃驚之餘,忽然想起李維史陀筆下,1930年代到1950年代的聖保羅市,書中場景,隔了半個世紀(《憂鬱的熱帶》成於1955年),竟在中國的大西南重現,興之所至,心中開始勾勒這一個城市的未來面貌。
解放碑還是解放碑,十多年前,一般的旅遊書上介紹重慶的好去處時,總會提到,「重慶的商業區集中在解放碑,有百貨大樓、友誼商店、著名餐館和特產店……」,寥寥幾個字,把重慶的精華全道盡,現在再去解放碑,除了人潮比當年更盛外,樓也更高,其中,一棟以紐約帝國大廈外型為藍本所建的「紐約紐約」大樓,讓很多去過紐約的人,會感到熟悉,彷彿紐約的金銀財氣與歌聲舞影,全都被複製在中國西南這座大城中。
事實上,若按照舊版旅遊書,來到重慶尋找解放碑,也不會太失望,因為解放碑的繁華,一如當年,只不過,僅憑書上的地圖和敘述,去尋找21世紀的重慶,你會感到遺憾,因為,你會忽略江北城區,那裡百貨公司林立,熱鬧程度,比起解放碑,甚且尤有過之。幾棟大樓,如遠東百貨、新世紀百貨、新世界百貨……,在我眼中,有如繁華早已蓋過了西門町的台北市東區,重慶的江北區,比起解放碑,恐怕更要現代化,未來的消費人潮集中地,勢必會逐漸向江北區移動。
大凡現代的城市,要成為都會的重要指標,即是看它的市中心會不會「移動」,台北市的市中心,從火車站附近的西門町,「走」向東區,一方面開發了新的高消費區,二方面也帶動了一般意義的城市向現代化意義的「都會」發展,我居住的溫哥華市,百年來,市中心的商業區略有小規模的移動,從現在的華埠與蓋斯鎮(Gastown)附近移向西端,但距離不遠,因為其它大部分地區都是住宅區或公園,難以開發,因此,溫哥華市始終是「城市」,要成為現代「都會」,有一定的難度。
■卸下舊包袱,創造新世界
在南濱路「飲食一條街」,吃飽了若是撐著,不妨就驅車往東走下去,會看到路標指引你去「洋人街」。
那天下午,大伙兒一塊去洋人街,初次見到這個所謂「洋人街」,有點吃驚,因為看不到半個「洋人」,唯一牽扯到「洋」味的,就是那些新奇的建築,多有西洋典故,例如,號稱世界最大廁所的外觀,是埃及女王頭,又或者歐美宗教主流的基督教堂……,但最受矚目,也可算是洋人街主要地標的,就是翻轉屋。
這座倒立的屋子,的確吸引人,有塊招牌上提到翻轉屋的典故,說是1990年代初,一場實驗失敗導致的颶風,將美國東北紐約州的一棟房子連根拔起,38分鐘後,翻轉掉落在美國中部奧蘭多市(按,奧蘭多市應在美國東南的佛羅里達州)的一條大道上,引起眾人嘖嘖稱奇,據說屋子在天空如落葉般「飛舞」時,屋內的一個金魚缸竟然沒事,38條金魚毫髮無傷,而金魚缸的重量剛好又是38公斤,因此,就有傳說,若進到屋內,可沾到好運氣,做官的平步青雲,做生意的財源廣進。
聽起來像是科幻電影情節,因為,從紐約州到佛羅里達州,單是搭大型噴射客機,至少都要兩三個鐘頭,不過,翻轉屋的典故有多少真實性,其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這樣奇特的造型,的確對吸引各地的遊客前來,大有幫助。更重要的是,這洋人街,體現了升格直轄市後的重慶,給我的一連串感覺,這連串的感覺,如果可以兩個字,一言以蔽之的話,就是「創意」。
比方說,南濱路「飲食一條街」洪崖洞,絕對是個現代化的建築,但有趣的是,裡面卻規劃出宛如明清市街的步道,商鋪林立,而那些以小吃或土產為主軸的商店,幾乎都是仿照舊時小店般,以原木做裝潢主體,連顧客的桌椅也是簡單的板凳木桌……,真正體現了後現代的建築風格。這對歐美甚至台灣來講,並不陌生,畢竟,後現代的建築概念,即發源自西方;但,對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城市來講,卻是一種突破。
洋人街亦復如是,它的整體設計,對在歐美待久的遊客而言,其實有點乏味,但它與洪崖洞並肩,矗立在中國西南,正在崛起的大城之中,意義非比尋常,它們展現了現代化都會成長的過程中,最需要的一個元素──創意!因為創意,讓我們流連忘返!
來自海外的遊客如我,對洋人街的建築可能不會感到新鮮,但對那些無處不在,由奇文警句構成的標語,卻是反覆咀嚼,其中有不少標語,清新隽永,令人回味無窮,印象最深刻的如「人不可能把錢帶進棺材,但錢卻可能把人帶進棺材」,或者「制度讓想犯錯的人犯不了錯,文化讓有機會犯錯的人不願意犯錯」,這些句子,以輕鬆的姿態,向遊人傳遞出嚴肅的道理,給這一新的景點,增添了活潑的色彩。
坦白說,初到洋人街,曾讓我想起上海的「新天地」,一家香港的開發商將老式的石庫門建築風格改裝成現代的商業區,毫無疑問,它也帶著後現代的懷舊風格,這風格,自然也是它的主要賣點,不過,在「新天地」,你能做的,只是消費、消費、消費,但在重慶的洋人街,好像「消費」不是它主要的訴求,要你感到趣味,才是終極目標,這樣的風格與精神,說實話,我還沒遇到過,即使是狄斯尼,沒錯,是有趣味,但要你「消費」才是它的目的。
正因為一切品味、一切趣味,都是「創意」的產品,所以有了洋人街、飲食一條街,讓整座城市,變得更多樣、更年輕,更令人驚艷,彷彿李維史陀筆下的聖保羅市,是一座尚未馴服的「野性城鎮」(Wild town),也因此,未來的重慶,才充滿了各種可能,惹人浮想聯翩。
給出那麼多點子,把無數想像落實在人間的幕後總工程師,我認為,正是令重慶市在世界都會的行列中,顯得如此與眾不同的最大功臣,值得喝采。
接下來,世人拭目以待的是,三千萬的重慶市民,是否已做好了成為世界級都會一份子的心理準備!
(後記)文中引用《憂鬱的熱帶》內容,是根據聯經公司於1989年5月出版,王志明所譯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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