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蒙特婁,我就不大哈日了。想要在蒙特婁搞亞洲瘋很難,所有的亞洲資訊都是二手的、陳舊的、甚至片面的、扭曲的,想當然爾會為這些片面資訊瘋狂哈亞洲的人也會顯現出一種扭曲的模樣來。近年來中國人口頻繁外移,China Town的規模愈來愈大,終於帶來一些「真的像亞洲」的東西。但最銳利的勢力卻是日本,精美華麗的電玩、動畫、電影所代表的高度文明形象可以達成徹底洗腦的效果,甚至濱崎步的歌也因為爬上英國舞曲榜而在這裡享有知名度。“Anime”(日本動畫)對洋人早已不是陌生的名詞,書店裡有相關書籍可買,學校開了「日本動畫美學探討」、「日本動畫裡的社會心理學」、「Kawaii文化」幾門課,吸引了一大群學生,在教室裡津津有味地跟教授討論。也有社團辦動畫展,雖然放的片子都已不是新片,仍然跑來許多白人小孩和黃皮膚的Canadian born Chinese。本地的日本人社團在視聽教室辦映畫展,依舊滿場觀眾,這一回來的不是青少年,而是正襟危坐的教授和研究生、穿著西裝和風衣的上班族,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地看著螢幕上的老奶奶跪坐在榻榻米上思念在東京工作的兒子、或銀行裡穿著制服的OL支著臉頰幻想下一刻撿到錢。
他,國中一畢業就被父母親送來加拿大的台灣男生,就是這些日本文化展演場合裡的常客。雖說讀完法語中學,又進入一所英語教學大學,法語和英語都講得很溜,可是他的心思都擺在日語上面。很多小留學生都是哈日迷,遠離了台灣,沒有辦法親炙家鄉的氣味,或許細膩的日本故事裡有著與自己一樣的黑頭髮黃皮膚印象,所以讓稚嫩的遊子積極尋覓吧?想起寒假曾到他的公寓作客,他在廚房大忙特忙。餐桌佈置得很美,每個人一張花格餐巾和細緻的瓷筷陶碗,菜色有滷味、煎餃、炒沙茶牛肉和玉米雞肉湯,還有一道壽司,看得天天吃麵包和生菜沙拉的我兩眼發直。他說,十年來父母不常陪在身邊,當然鍛鍊了嫺熟的手藝,不過壽司倒是剛開始學,他買了一本壽司食譜,準備好好練習。要離開的時候,他拿出幾張日本卡通VCD塞到我的包包裡:「很有趣喔,妳一定要看!」
開學的第一天我又在日語課上看到他。睽違了一個暑假,他回台灣待了兩個月,雖然是被國防部緊盯不放的役男年紀,但是因為他十五歲就出國了,還沒蓋章,可以入境四個月。算算,已經十二年沒回去了呢,我問他覺得台灣如何,他一臉欣羨的表情:「進步了好多,台北比這裡熱鬧多了,半夜shopping mall都還很多人,我想這一年唸完日文就回台灣找工作。兵役只要撐過去就好,我在台灣一定有機會。」我聽了很替他高興。已經二十七歲的年紀了,台灣島上這個年紀的男生早就在爲就業和婚姻設想,他卻還停留在大學生的身分,把修日語課當作正職,又不想在加拿大一般公司行號就業,也不想和很多中國移民一樣開店,前途就這樣耗著。因為從來沒有工作經驗,即使外型已經是個青年的樣子了,舉止仍像個小孩,會爲很多小事在意,看到我就像抓著姊姊一樣拉著我的手。
過去,他心中一直只有日語課,這樣嚮往台灣的神情還是第一遭見到。他一向很專心用功,在課堂上用日文寫書信、用日語討論社會現象,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他總是能想出很多有趣的點子,引得同學哈哈大笑。有一回他看到我的Kitty皮包,直誇好可愛,說:「只要是日本的東西都喜歡。」日文老師播放「一休和尚」和「龍貓」錄影帶給大家看,他很高興,說一直好想看這兩部卡通。看到我在台灣買的記事簿,上面有出版商名稱「松竹堂」,他直覺這是不是在學日本?旁邊的洋人同學聽了詫異地問:「這不是中文嗎?」聽別人說台北西門町還有早安少女組的手機吊飾,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有這麼好呀?」畢竟沒有台灣距離日本僅三個小時飛行的地利之便,在蒙特婁很難買到齊全的日本娛樂產品。China Town有些一、二年前的日文專輯,但是不夠,他說還喜歡看日劇,央著班上的香港同學返家省親的時候幫他帶一些來。他一直想去日本玩,想坐新幹線,但被父母拒絕,因為擔心沒有認識的人可以照顧他。對睽違許久的台灣他卻說:「現在不是很亂嗎?」他以前常常提到台灣的負面新聞:「為什麼蓋捷運會漏水?」但仍舊每天上台灣網站觀看電視節目,還剪貼電子報文章給我看。對老家,是不是隱隱約約有著再見的渴望?被唱衰媒體誤導的認知終於在這個暑假親自求證後改變了。
下了課,他留下來跟我說了很久的話,我這才一點一滴窺見了他獨居的生活。他的父母親在台灣都有工作,一向維持一年只來加拿大兩三個月的頻率,大部分時間他都一個人待在公寓裡。因為是獨生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朋友們相邀去滑雪、登山、泛舟他都不敢去,因為這些戶外活動都有高度危險,如果出了意外,沒有第二個孩子來撐持家庭,父母親的傷痛如何彌補?朋友找他去逛街、喝咖啡,他也不願意去,因為父母到了六十歲還在爲經濟操勞,台灣的工作還沒能放下,這些血汗錢怎麼花得下手?有人建議他可以跟風到中國做生意,他也不放心,因為若虧掉了,父母養老的費用就沒有著落了。他想自己一定要努力奮鬥,不但要報答父母,也要讓未來的妻子放心,否則當獨生子的媳婦不容易,這年頭還有哪個女孩願意多付出些勞力照顧公公和婆婆呢?
可是他在加拿大一直很茫然,剛開始雖然有初來的興奮,但久了就不知何去何從,一直沒找到自己真心喜愛的志業。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偶而有機會看到日本歷史小說和電影,才發現動力的源頭,於是便又不顧家人反對,回到學校繼續當學生學日語。老師曾經很不客氣地告訴他:「如果你想學日語,台灣比蒙特婁好多了,何必在這裡浪費時間?」暑假他回到台灣,看見那繁華忙碌的城市景觀,聞到那混合著本土和哈日的氣味,終於發現那才是自己真正認同的土地。
能夠找到方向走下去真是太好了,我這樣對他說,同時提醒他,畢竟離開了台灣那麼久,得留心學習如何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應對。他說他懂,在台灣和親戚們碰面的時候,伯伯叔叔阿姨表哥堂妹知道他能說三種流利的外語、又有名校的學歷,竟然露出很難看的忌妒表情,他的父親請大家幫忙他在台灣找些機會,他們也敷衍了事沒有多談。他看得出來這是必須面對的第一步挑戰,回到台灣以後就得自己奮鬥了,可是這又和他在蒙特婁的生活有什麼不同呢?
他說話的神情混合著喜悅和憂鬱,彷彿站在一個迷濛的點上,對於遠方隱隱發光的那個出口感到又接近、又遙遠。寂寞陪著他度過十二年的青春歲月,他卻時時惦記著親情和責任,從來沒出軌過,那顆心多麼體貼和善良啊!我鼓勵他,只要用心實在,就一定可以做得到。他卻說老是無法阻止自己擔憂,每個月的帳單和稅單都是他親自去繳的,眼見花錢就像流水,心中就不免焦急起來。他曾在課餘做過waiter和receptionist的工作,不過時數有限、薪水也不高,「如果可以全心工作就好,我在報紙上看見玩具工廠徵人的廣告,只要站在生產線旁邊包裝玩具就好,雖然一定很累又很無聊,但是一個月有一千多加幣收入呢!」折合兩萬多台幣的月薪就讓他心動成這樣,他急欲突破現狀、自立自強的心情可以想見。
那天說再見的時候,他拉著我的衣袖一直說謝謝:「很多事情平常都不知道該告訴誰,能說給妳聽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為了自己短暫權充這個姊姊的角色而心酸。在他漫長的青春歲月裡,父母竟然缺了席,讓他獨自面對北國的清冷和孤單。在加拿大,隻身前來的外國小留學生被叫作”satellite kid”,一個個小小的星球,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脫離了母體,在廣袤的宇宙中漫遊。他們知道屬於自己的那一顆行星在哪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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