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她貓小姐，是因為她愛貓。我也愛自己的貓阿江，但是貓小姐愛貓不分彼此，無論是誰的貓，她總會親親熱熱疼愛一番。記得有一回她寫信告訴我，搭木柵捷運線時她總會留意南京站附近的一戶住家屋頂，因為那兒常常躺了一隻喜歡露著大肚子睡的橘子貓，每當她看到牠躺在陽光下舒舒服服地瞇著眼睛睡覺，就覺得很快樂。
認識貓小姐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在台北工作，貓小姐是上司的好朋友，在一家公關公司當經理，偶而來辦公室和我們談事情。初見貓小姐真是讓我驚艷不已，她一頭俐落短髮，白皙的皮膚，清秀的五官，尤其那雙眼睛就像貓眼一樣，微微挑起，炯炯有神。她身材高窕，總愛穿褲裝，粉嫩的顏色和典雅的款式，讓我這才從大學畢業還不懂得化妝的新鮮人好生羨慕。貓小姐的聲音很溫柔，但是她很有自己的定見，看她幫我們辦研討會的樣子就明白了。
那個時候辦公室的同事常常易人，貓小姐後來和我們聯絡事情時就索性直接找我，這才和她熟了起來。她偶爾在中午時間來辦公室，總會惡作劇式地從桌子上方眺望我的身材：「哈，你又胖了！」我們常到附近的咖啡館喝咖啡吃小點心，一邊談事情，一邊說說自己的事。貓小姐抽一點兒薄荷淡菸，樣子看去很自在。她說到她的丈夫和女兒，丈夫雖然有個蠻好的研究員工作，但是野心不減，仍在物色更好的機會；才三歲的女兒白天給婆婆照顧，她下班以後去接，女兒在回家的路上就學著小大人的模樣和她聊天。問她年紀還輕，又要工作又要帶孩子辛不辛苦？她說：「不小心生出來了嘛！」隨性的態度讓我目瞪口呆。我那時太生澀了，哪知道她的隨性背後其實都有辛苦的掙扎呢？
我到認識她的第五年才知道她愛貓，有了阿江以後，一回跟她隨口提起，她馬上說：「今天下班以後就帶我去看你的貓！」我這才知道她娘家有好幾隻貓，她的母親和哥哥也愛貓，全家人照顧貓、跟貓聊天，樂在其中。有一隻養了十多年的大貓最善體人意，很得人疼，她說：「牠跟我回家時才一個月大，好小好小，我把牠放在胸口上，牠就緊緊抓著我的衣服，遠遠看去還以為是胸針哩！」那天傍晚下了班，貓小姐和我一起回到我賃居的公寓，阿江看到她竟然一點也不怕生，跟在她身邊摩蹭，貓小姐馬上把牠抱到懷裡跟牠聊天：「哇，你有波斯貓的扁鼻子喔！」阿江咕噜咕嚕撒嬌，貓小姐把耳朵湊過去聽：「什麼？你說你今天下午睡了五個小時？」她真的聽得懂貓話呀？聽見她和貓說話，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她們倆已經聊得興高采烈，不甩我了。好不容易抓到機會跟她聊一些我自己的貓經：「要牠親親，牠真的會舔我的臉頰喔，可是竟然舔了幾下就咬下去了。」她一臉正經回說：「牠根本不想親你，牠是舔乾淨了好咬一口呀！」這聽上去好像真的是阿江的心聲，我無話可說。貓小姐回去的時候，一邊和阿江道別，一邊提醒我：「牠喝的水你要常換，貓不喜歡沾了灰塵的水，牠一看就不喝了。」
之後沒多久，貓小姐告訴我她的公司經營不善即將關門，她會去蘆洲一家出版社擔任主編。那時我和一個學妹正想寫一些文章投稿，就一起去蘆洲看貓小姐，問問投稿的事。她一邊陪我們聊一邊忙，轉眼已是傍晚，她說：「我載你們回家吧！」進了車庫，我發現她開的竟然是一輛黑色吉普車，吃驚地問：「開這種車，妳不嫌太大呀？」只見她輕巧跳進車子，穩穩當當坐在駕駛座上，還是一貫自在的模樣：「這是二手車，好便宜的！」我們過台北橋回市區，看她熟練的開車模樣不禁驚嘆，相較於她，我還真只是個新鮮人啊！她說她買了這輛車沒多久，女兒現在回家都興奮得很，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往車窗外望去，好像可以比平常看得更遠哩！貓小姐卻很少提到她的先生，只說先生也換工作了，為了應酬總是晚歸，回家時常常都醉了。
後來我有一段時間沒和貓小姐見面，再見面的時候，竟然看她憔悴許多。我們還是到常去的咖啡館喝咖啡，她的眼睛眺望著落地窗外，低聲說最近在那家出版社做得不愉快，離職是遲早的事。先生聽說她要離職，一直責備，還說別想他會給她經濟上的支援。貓小姐沒再說下去，轉個話題提到她家公寓樓下最近跑來兩隻小斑點貓：「一定是和媽媽走失的貓，好可憐，牠們每天到公寓門口來喵喵叫，我就拿東西下去餵牠們吃。」幾天以後貓小姐又打電話給我，聲音聽去像是在哽咽：「我沒辦法照顧那兩隻小貓了，鄰居抗議得很厲害，什麼難聽話都說出來了，可是先生又不讓我養……」原來貓小姐和先生一起住的公寓是沒養貓的，她只在回娘家時才能放心和家裡的貓玩耍。我說我來上網幫妳找主人吧，但是知道這治不了她的傷心，被那兩隻小斑點貓全心信賴的她，竟然沒有辦法把牠們帶回自己的家，她不是自由的，有一道堅固的繩索把她綁得很緊，這不是很傷心的事嗎？
再見到貓小姐，是我來加拿大前一個月的事了，她那時已經辭了出版社的工作，正在接一些專案做。來看我的時候，她還是一身端莊俐落的打扮，但是一聽她說話，就知道她的心很脆弱。她說先生回家越來越晚，喝酒喝得越來越兇，對她說話的態度也越來越惡劣，常常對她冷嘲熱諷，薪水也不肯拿回家，她必須自己張羅家裡的開銷。那段時間她身體不好，但是先生一點也不關心，她去醫院做身體檢查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清冷的候診室裡，很寂寞、很悲涼，終於明白今後只能靠自己了。她說著說著，眼淚流了出來，那是第一次我看見她哭，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滿是淚水。我慌忙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接過去抿了抿鼻子，靜了一會兒，聲音又恢復往日的平穩，她太懂得控制自己了，到底還有多少苦楚她自己吞了下來呢？
來加拿大以後，我還常和貓小姐寫e-mail互道近況。半年前接到她的信，告訴我她娘家那隻大貓生病死了。那封信很長，她說大貓病了一段時間，看了很多醫生都沒用，最後那一天，牠氣息奄奄，她哥哥急忙開車要帶牠去獸醫院，沒想到半路上回頭一看，大貓已經走了。那是彷彿失去至親的痛，我在那封信的字裡行間一再看見貓小姐無法止住的眼淚，為大貓心疼也為她心疼。她幾天以後又寫信來，說家人還是很悲傷，但是想到大貓現在正在上帝的懷抱裡，就能安心一些。她說她決定要對家裡其他的貓咪更好，把給大貓的愛都給牠們。她還是那麼堅強，悲傷的時刻還在想著其他的貓咪哪！
我一直不敢問她和先生的狀況。前些日子終於又接到她一封長信，說自己剛離婚了，女兒歸先生，她兩袖清風離開那個家。她現在住在台北的好友家，也常常回娘家去。我讀著她的信，想起她一向是個堅強的人，不會耽溺在艱難的處境裡，總是擦擦眼淚又振作自己。在那段婚姻裡她一定很努力，該忍耐的、該妥協的、該改變的，她必然已經做過所有嘗試了。如今能夠跨出那道緊縛著她的繩索，呼吸自由的空氣，她回首過去，必定感慨良多。我想下一回見到貓小姐，不知她是否還是喜歡俐落的短髮和打扮？但是她愛貓咪的心情，一定不會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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