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我和一群朋友到魁北克市郊的一座湖度週末,Stanley把他的中國朋友T也帶來了,我們就這麼成了唯二說漢語的成員。
這一群朋友多是英裔加拿大人,午夜在小木屋門口架起營火的時刻,他們一興奮就唱起Yellow Submarine來,那口快嘴的英語啪啦啪啦聽得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T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的身邊:「瞧,咱們聽不懂,他們把我們當傻瓜哪!」我轉頭看T,他比我高些,單眼皮的眼睛看去有些無奈,我苦笑起來,不得不承認這句冷淡的話有幾分真實。和說著英語的白人認識容易,深交卻難,尤其隔著語言的隔閡,如果我們搭不上話,要不就是被當作拙於言詞,要不就因為更細緻的解釋觸礁而無法傳達意念,在這種景況下,不被當傻瓜才怪。營火越燒越旺,朋友們玩得更開心,甚至學起搖滾歌手扭來跳去,T又悄悄說:「坦白說,要我這樣鬧實在很難,是不是民族性不同啊?」我又轉頭看他,怎麼心事被他說出來了?
這是我開始和T深談的第一步,那天夜裡,當朋友們在營火旁累得東倒西歪的時候,我們在遠一點兒的一棵大樹下喝著紅茶說話。T出身北京近郊,今年七月才來到蒙特婁學習物理,他的英語還不好,法語更沒學過,和我初來一般生澀。我把蒙特婁的大致狀況告訴他,並且允諾替他看看有沒有更便宜的公寓可租、中國城有沒有打工的機會可做。
我們又談到台灣和大陸,往往和大陸人交談遇到瓶頸的時刻是在談到政治的時候,我在北京曾經聽一個初次見面的當地人說:「聽說台灣很多年輕人哈日啊?既然以為自己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國人,咱們當然要打囉!」沒想到T竟然一臉艷羨:「我們常常看台灣的電視節目,每一次看見那些年輕人,就覺得台灣真好!」無法理解台灣新世代「自拍」風潮的我,很吃驚於他的感想,T說:「因為你們擁有自由啊!」他在北京讀大學的時候,學校強迫每個學生住校,夜裡宿舍燈一關,暗黑的寢室裡八個同屋(室友)就開始批判時政了,那些憤怒的學生說的是白天教授不准他們說的話、新聞媒體永遠不會刊登的報導、更不可能是在公眾場合可以聽見的討論,而這些話其實從國小開始就被當作禁忌了。
我感到疑惑,大陸不是正在社會開放嗎?T解釋:「這只是經濟層面,憲法也快要合法化私人財產了,共產主義不再是共產主義,但是高壓政治還是高壓政治哪!」T說,社會大眾倒也很歡迎這個趨勢,因為現在大家早就不在乎政治了,在意的只有錢而已。全國上下努力搞錢,幹部搞大的,老百姓搞小的,貪污腐敗的官員比比皆是,我問:「可是我常常在報上看見貪官污吏被嚴辦的消息呀!」T斬釘截鐵回說:「那是因為他們政治鬥爭輸了,拿個貪污的名義就可以惡整他們啦!你要知道,在大陸做事是看人不是看法,商人要賺大錢就得賄賂,出得起錢,上至市長下至公安全都服服貼貼,對你好得很哩!一旦失勢了或得罪了人,就等著瞧吧!」他說,很多有辦法的官員早就在海外置產,甚至把子女也都送來,準備一出狀況就逃跑。把錢匯往國外不僅僅因為在政爭輸掉時可以馬上開溜,更因為大陸社會現在已經很危險了,他問我:「一個社會的每個份子都只想搞錢,不講道理、不講責任、不講遠景,你認為這個社會值得樂觀嗎?」
為什麼大家只想搞錢?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去了哪兒了?T說:「還不是文革!我父母說剛解放沒多久,政府官員兢兢業業為民服務,可從來不叫苦,文革一搞,傳統價值全被拿來鬥爭,學生不讀書,人民不工作,光是上街頭!」原本被奉為圭臬的知識與道德全變成糞土,學生改讀毛語錄,紅衛兵到處破壞,連公安也難以倖免,好些公安在街上被打,只能躲到同僚家裡避難。宗教也變成批鬥的對象,佛像被搗毀,佛寺被焚燒破壞,教堂裡的修女被抬出來遊街示眾,埋在地底的神父棺材被劈開,遺骨被當成垃圾到處扔。T說:「到現在教科書還教我們無神論,現在社會開放了又可以信教是不錯,不過大家會笑你傻,別人想著錢你怎麼想著神佛呢?」文化傳統就這樣被破壞光了,人的腦袋被洗得乾乾淨淨,唯有金錢才是具體的存在。我聽得膽戰心驚,問他為什麼有文革?當真是為了改造中國文化嗎?T回說:「才不!那是政治鬥爭,自己沒辦法殺政敵,就拿人民的手來殺啊!」
他說文革期間至少死了三千萬人,只是這麼慘的事沒人懺悔反省:「大陸有句話:『什麼都值錢,就是人命不值錢』。死了人政府才不管,當年中國和越南打仗,我們這邊就用人海戰術,把一點兒也不懂得用武器的男孩子全送上戰場,我那國小老師班上的同學被調得只剩三個男生,那些人從來沒回來過,上面的人說,他們為國捐驅啦,什麼撫卹也沒有。」他突然嘆了一口氣:「我聽說美國給了那些在中東陣亡的士兵每個人二十萬美元,人命的價值怎麼差這麼多?」大陸現在的想法還是沒變,十四億這個人口數字好像把個人的價值給稀釋了,之前傳出東北有個市長的兒媳婦開車和一個農婦起了爭執,恐嚇要撞死農婦,農婦回嘴:「你來撞呀!」沒想到車子真的倒退數公尺就急速衝上來,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T說:「這樣的新聞我們還是看互聯網知道的,報紙不會登這種事,電視上報紙上的新聞全是過濾過的,所以你知道為什麼互聯網被嚴密監視了吧?」
他又說,在大陸交朋友很累,因為大家都在為自己算計,相熟的人越多,就得為越多人同時為自己算計,時時刻刻都得提防被騙,複雜得很。他剛在蒙特婁找房子租的時候,問到一個中國來的房東,只開價兩百加幣就可以租到一間房,他嚇得馬上離開,寧願跑到市中心一個月花六百加幣,他說:「中國人是怎麼回事我們都很清楚,那麼低的價格一聽就不合理!」他又感嘆:「我相信你們台灣人好多了吧?」他來蒙特婁才幾個月,就覺得和洋人相處很舒服:「他們表達得清楚,我們就算被當成傻瓜也心知肚明,真心對人好的我們也可以體會得出來;跟他們說話我們可以很誠實,不必怕得罪人。」他也認為洋人很天真很容易滿足:「這就是社會的水平不同啊!福利制度哪是我們有的東西?這裡的人好像這麼生活就夠了。治安也太好了,前些天半夜我一個人去港區散步,空蕩蕩的港邊只有我一個人,什麼事也沒有。」他有一回夜裡跟一個同學在北京小胡同裡亂晃,沒想到晃到民工居住的區域,窗戶一扇扇打開,有人吹起口哨來,前方立刻站了兩個人擋住去路,他和同學渾身直抖,幸好還有力氣轉身快跑,才全身而退。
北京如此,上海是不是好些呢?我還記得黃浦江兩岸各據一方的和平飯店和摩天高樓,令人目眩神迷。他搖頭說:「你要有機會從高處看看上海就知道了,浦東和浦西的燈光真是壯觀,可是再往外看,一片漆黑,那麼暗的地方是誰住的?全是窮人。大陸現在的貧富差距已經很大了,有錢的吃香喝辣,窮人的小孩餓死了沒人管,所以犯罪率越來越高,不偷不搶怎麼活得下去?」我聽了啞口無言。他又提到神舟五號:「那一天咱們系上同學全來跟我道喜,坦白說我也高興,這一定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突破。可是高興了以後又怎麼樣?老百姓還是吃不飽啊!」
我問T:「那你想怎麼辦呢?」他說,以前和同學們總慷慨激昂想著中國應該要民主,有了民主才能改變政府、改變現狀,雖然明知很難,還是應該一步步去實現。可是他現在不這麼想了:「這不是政治的問題,是社會的問題,人心已經腐化了沒救啦!」他很絕望,不能改變社會,只好改變自己,這就是他來國外找機會的原因。他悠悠地問我:「中國人為什麼總是苦難的呢?」
這個問題,有誰能夠回答呢?我在逐漸隱滅的營火旁默默聽著T說話,很震驚於他所說的一切,但是轉念一想,他說的對我而言並不全然陌生。他臉上的表情,和以前我在求學歲月所看見的很多張面孔是神似的,對時局冷嘲熱諷的教授和憤世嫉俗的年輕學子,一張張生澀但又激越的面孔啊!我彷彿看見台灣過去的歷史重演,曾經,我們的社會也像窒息一般被嚴密管控、知識份子也像投身革命般冒著生命危險書寫理想,當那些回憶又歷歷在目的時刻,我便對T內心的沉重能夠感同身受了。然而,即使出身於人人已經擁有自由的台灣,我又能給T什麼樣的答案呢?彷彿和他站在同一個時空的交叉點上,宿命的苦難如此真實,未來的出口仍然迷濛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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