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想念台北捷運,乾淨、準時、乘客守規矩,台北捷運公司全心全力經營,市議會也善盡督促之責,爲民眾的搭乘權利喉舌,搭高品質的捷運通學、通勤真是幸福。
會這麼感嘆是有原因的,蒙特婁地鐵常常讓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本地的公車和地鐵都統歸公家公司STM營運,公車素質良好,準時而且密集,地鐵卻因為缺乏維修,管理鬆散,變成「車來了是幸運,車停了是活該」的討厭景況。它還常常拿虧損當理由漲價,兩年前一張月票是加幣五十元(合台幣一千二百五十元),今年已經漲了四元,單趟也變成加幣二元五十分(合台幣六十三元)。蒙特婁的地鐵不像北美其他都市稱為Subway,而稱作Metro,這是承襲歐洲傳統的稱呼,不過它荒唐的服務水準和美好的歐洲傳統是一點關聯也沒有的。
蒙特婁地鐵列車的長相有些像台北捷運木柵線,並不是太寬敞的車廂,座椅兩兩並排,門口餘下不多的空間給站著的乘客擠。不過列車很長,共有九節車廂,每節有四個門,車體的顏色是天空藍,偶而才會看見被大企業全包下來的廣告車,車裡的廣告倒是琳瑯滿目,有汽車、手機、化妝品等等消費品,學院和大學的招生廣告也很常見。其實蒙特婁的地鐵系統在三十七年前就已完成,綠、橙、藍、黃四條路線搭配全島如同蛛網的公車網絡,是加拿大很難得出門不必開車的城市。就像世界各大城市,地鐵是市民仰賴極深的交通工具,車站方圓之內就是當地鬧區,民眾購屋也盡量選在地鐵沿線。從安大略小鎮Kanata來這兒唸書的女孩Carol一提到地鐵就讚不絕口: ”I love it!”。不過待久了就知道,蒙特婁地鐵該改進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首先是搭車不排隊。還記得和妹妹剛來的時候,我們很老實地在月台上排成一列,結果從別人忍俊不住的表情發現自己成了笑柄。蒙特婁人坐地鐵是從來不排隊的,車還沒來的時候,大家都癱在牆壁上一副有氣無力貌,沒想到車子一來無論男女老少都生龍活虎了起來,全部擠到月台邊緣,車停了門開了,裡面的人還沒來得及走出來,這些人就全部擠進去了。我常常對擠我的人拋白眼,卻從來沒產生效用,此時每個人的心中只有「衝衝衝!」這個念頭,白眼根本不算什麼。其實全世界懂得排隊搭地鐵的國家大概也只有日本、台灣、香港而已,我在紐約、波士頓也沒見過乖乖排成兩行等著上車的乘客,不過蒙特婁人車來前與車來後的兩種德性對比突兀,叫人嘖嘖稱奇。
其次是車廂很髒。蒙特婁地鐵是不禁止吃喝的,於是吃零嘴的、吃水果的、甚至吃漢堡全餐的人比比皆是,奇怪的是車廂裡竟然沒有垃圾桶,很多人享受一番以後就渾然忘我把垃圾果皮留在車廂上,地面又黑又髒叫人覺得噁心。其實看一些漂亮女孩吃紙袋裡的糖果餅乾是一種享受,她們一點點兒吃著,像可愛的小鳥東咬一點西啃一點,還沒吃完就到了站,所以就帶下車繼續吃。可是有一種自以為很酷很叛逆的少年家,額前剃出一條長瀏海還染上亂七八糟的顏色,穿又大又鬆的垮褲,走路時兩隻手像猩猩大幅度擺來擺去,他們走過必留下痕跡,吃花生把殼扔在地上,吃洋芋片把塑膠袋扔在地上,就算什麼都不吃也一定要在出站的時候吐一口痰,令人髮指之至。
蒙特婁地鐵沒有時刻表。台北捷運總有一個電子鐘告訴乘客車子還有幾分鐘會來,蒙特婁地鐵就沒有這種設備,大家得憑耳力站在月台邊「猜火車」,當遠方傳來隱隱約約的轟隆響聲,便心中充滿喜悅,腦海裡馬上浮現一個自製的虛擬時鐘開始倒數計時,聲響越大,秒數越少,直至「轟隆隆」巨響伴隨車頭在眼前出現,自製虛擬時鐘就功成身退了。蒙特婁地鐵也沒有會亮小燈的路線圖讓乘客知道現在到了哪一站,也沒有多聲帶的廣播設備,報站名一向只用法語,幸好那自動廣播是一個女性溫和緩慢的聲音,勉勉強強比照英語發音還可以湊得起來,偶而自動廣播停用,變成男性司機興之所至的快嘴,觀光客就非得睜大眼睛一邊讀地圖一邊對照車站牆上的地名不可了。
蒙特婁地鐵還常常在行駛過程中發生狀況。那些司機自以為是暴走族,把列車當摩托車騎,車速時快時慢,還會表演緊急煞車,所以我每一次上車都緊緊抓住把手,以免車子突然煞住身體往前摔去。車門常常關了又開,可能因為來晚了的某乘客用背包卡住車門、硬是不願意接受自己上不了車的事實,也有可能司機心血來潮想和站務人員聊一下天,就索性門戶洞開,讓乘客自由進出。有一回,一個太太剛上了車車門就關了起來,紅色大衣下擺竟被車門夾住,車子理直氣壯向前行去,我們就在車門裡欣賞那一大塊紅色布料在車門外啪啦啪啦地飛。最離譜的一次是,車子到站停住以後,第一節車廂竟然結結實實超過月台半截,車門打開馬上看見隧道的水泥牆,車廂裡的每個人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要下車的那幾個男士還很認命地側身「攀岩」走回月台哩。每每發生這些「突槌」的意外,那些身為肇事元兇的司機們向來不為所動,照舊坐在駕駛座上,面無表情。
不過蒙特婁地鐵最令我氣憤的不是這些,而是高頻率的停駛,大概每個星期就會遇上一次。第一次遇到,車子突然在半途停了下來,黝黑的隧道裡,只有車廂滿室光明。我嚇了一大跳,還以為發生火災還是恐怖攻擊,緊張地四處張望,沒想到身旁的人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睡覺的睡覺,沒有人當作一回事,也沒有廣播,難道司機不用向大家交代發生了什麼事嗎?二十分鐘以後車子又開動了,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那天到下了車我還驚魂未定,後來才逐漸發現為什麼列車停駛時大家都沒有反應了,因為它太頻繁地發生了,每個市民都習慣了。這種短暫的停駛還是值得慶幸的,長達數小時的停駛就令人欲哭無淚,最普遍的原因是列車故障、全線便隨之停擺。我有幾次在月台等了好久才聽見廣播,知道列車停駛,氣急敗壞跑回車站出口,攔下計程車衝往學校。甚至有幾次,好端端坐在車上,列車卻在某個站停下來以後就不動了,然後廣播慢條斯理地宣布:又停駛了!於是我又得衝出車站大門攔計程車,一邊急奔一邊暗暗把STM全體員工罵光。
我常常在列車停駛了的時候,心中湧上強烈的恨意,對於STM只顧漲價不顧服務的無賴態度深惡痛絕,也曾經向站務人員抱怨,火氣沖天。可是在多次的停駛意外之後,我發現自己正在慢慢地認識蒙特婁人,他們從來不抱怨,並不是因為逆來順受,而是無動於衷。他們對於時間與空間的感受彷彿是在另一個更飄邈的層次,當我氣急敗壞的時候,他們的表情卻是一貫的輕鬆自在,甚至聽到停駛廣播還會笑出來,好像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一回我上了車,十分鐘過去了,車門還是洞開,正在狐疑,廣播響了起來,坐在我左側的一個印度女孩急忙問她身邊一位男士:「請問怎麼了?」那位男士聳聳肩,說:「全線無限時停駛了。」此時門居然關了起來,車子又開動往前跑去,那位男士笑了起來,說:「ㄜ……或許不是。」停駛成為一種荒謬的笑料,坐在車頭僵著一張臉的司機和什麼都無所謂的市民好似全然沒有關聯。
地鐵是個舞台,展演社會百態。偶爾列車停駛不是因為故障,而是因為不幸的臥軌自殺事件,這個時候事故現場就會被封鎖,整個車站人山人海,都是等車的乘客,救護車載來醫生和護士,抬著擔架匆匆忙忙奔向現場。冬季是蒙特婁自殺人數的高峰期,日照時間有限,大部分時候是雪花紛飛的陰暗天氣,刺骨的冷風讓人一點活力也沒有,很多人都罹患憂鬱症。於是車站便出現很多大幅廣告,提醒民眾伸出援手,留意「月台上看去很沮喪的人」。我也曾經看過警察抓人的景象,有一次車子停靠在downtown車站,我遠遠就從車窗內看見月台上有很多警察正在等待,車停後門打開的那一剎那,他們便抓出手槍衝往某一個車廂,大聲吼著要裡面的幾個黑人出來,雙手放在頭上趴在月台上。那些年輕的黑人一個一個現身,被好幾把銀色的手槍一起指著,我感覺空氣凝結了,恐怖的氣氛滿溢到車廂裡。相信列車司機一定接到命令了,打開的車門直到警察把人帶走以後才關起來,車子重新啟動以後,我卻沒聽見旁邊的人說任何話,難道這也在他們不在乎的範圍之內嗎?
地鐵是學習蒙特婁生活的教室,我在這裡無須透過語言,就能夠了解這個城市。這兩年來每天搭地鐵通學,看盡各色蒙特婁人,以及他們在車裡的姿態。最常見的是閱讀的人,他們總是埋首在書中,有的是學生拿著一枝筆忙著在course pack上劃重點;有的人讀小說和散文,小開本的厚書中似乎聞得到紙頁的香氣;有的人只是看雜誌,此時就可以看見鄰座的人眼光不停地瞟過去,好奇地跟著看八卦新聞;我也看過一個正在看色情漫畫的女孩,她把書闔得很近,怕別人發現,卻沒想到站著的人都從車窗倒影看見了。除了閱讀以外,人們最常做的事就是打量別人,眼睛溜來溜去以後,就無意識地望向別處,可能是地面、可能是天花板、也可能是某個人的腿。像紐約地鐵常出現的精神失常的人倒是不多見,不過跨過一節節車廂賣小東西掙錢的老人家或徵募捐獻的遊民卻不少。
地鐵,也可以是個浪漫的地方。一年前的冬天,列車突然又在Sherbrooke站停駛,這一回沒廣播,車門洞開,很多人就索性坐在月台上歇歇手腳。我站在車門邊,充滿不耐,前方有一個很高的男孩,一頭褐髮,穿著藍色白條紋的夾克。我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笑得一臉燦爛,搖著頭說他也不曉得。五分鐘後車子終於啟動,坐在月台上的人紛紛跑回來,我轉頭一看,看見那個男孩站在另一扇門邊,仍是一臉笑意,正在看著我。我嚇了一跳,緊張地低下頭來,可是被那張笑臉誘得心頭直跳,直到下了車,都不知該怎麼辦。
那是第一次我感到地鐵停駛是件好事。現在搭地鐵的時候,我偶而還會偷偷地想著,盼望再度見到那件藍色白條紋夾克的主人,再見到那張燦爛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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