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這樣的情景在我的腦海裡反覆搬演,某年夏天一群人圍聚在河流上方黏膩滯阻的柏油路上,約莫是盛夏最炎熱的時刻,河流的體味毫不遮掩地散發出來,彷彿有什麼東西被咀嚼過重新被詮釋出新的氣息,是民意代表嘴裡嚙咬不止沒有甜度的口香糖,還是兩名從彼端墜落的工人,尚未結束死亡的氛圍儀式,不斷的墜落,腐爛接著消失,只留下嗅覺的刻痕騷刮著我的神經末梢。
我曾經一個人在某日的海堤上經歷了青春的真空,空氣中充斥著養殖雞鴨幽閉排泄堆積發酵的奇異味道,對於生長在都市水泥鋼筋附著廢煙氣息的人來說是很特別的一種嗅覺感,而另一邊的海拼貼交錯著三層色彩,彷彿某塊暈眩神恍的人造霓虹。
這是我故鄉的河流,卻只能以漠然閃爍著河面上的波光粼粼,極不搭調的是大家的裝扮,民意代表印著三個大字自我介紹的黑色厚重夾克,鬆開一顆鈕扣的西裝外套包裹著汗濕的白色襯衫,官員拿著草綠色格子手帕擦拭著不知是炎熱亦或是緊張大量湧出的汗水,只有拿著攝影機的人穿著得宜,白色的區運會短袖上衣,配上涼鞋以及米黃色的短褲,這才像個到河邊的人該有的裝扮,除非這是一場葬禮的預言穿梭,現場所有的一切都是象徵死亡的部份,所有人都拿出一塊東西組成了頹死的本身,但都渾然不覺。想起了某陣子的社會新聞,某個藝人的逝去所引起的荒謬鬧劇,從毫不相關的陌生民眾到至交好友都以十分惋惜的語氣說要是我當初在死亡發生之前把某個時間點扭曲掉的話,就能把消失、死去、滅絕等等腐壞的詞彙救活。只是,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們搭建了亡者的屍身並且把他的軀體推向了揮發的高溫炙熱裡,或許裡面有愛有恨,然而卻一致朝向終點的必然。
這裡的海龐雜繁複卻又單一,像我。她說,有些簡單的事情你處理得太複雜,而有些麻煩事情你又可以循著某種簡易的手法迎刃而解。明明是個美麗的清晨,怎麼岸邊灰濛濛地糊成一團,極度憂鬱的意象讓我睜不開眼睛,原來那是可以流進腦中的介質,讓你呼吸不到太多氧氣。這裡為什麼不是印象中碧海藍天充滿肉體誘惑的古銅色沙灘,而是資本主義工業區的初期戰俘,鐵器堆疊倒插在晦澀的沙灘上,沉重的海風竟有種血凝滯後遲鈍的鏽味。
過程在軌道上緩慢推移的顛簸中,找不到煞車無法跳離沒有意外,我們一起殺了他,只是沉默的人推卸責任,說話的人掩蓋因果,死亡的人被泥土所覆蓋或早已成為泥土的一部份。河流逐漸死去,河流無言的被死亡覆蓋堆疊,因為看不見河流的底層所以人們感到極度安心,被奉為圭臬的眼見為憑是持續兩個世紀的大笑話,鼻子嗅不到真理,耳朵被麻痺空無所充塞,所謂的內心自然也早已是一處荒蕪的莊園。看啊!一群人衣冠畢挺地群聚於此討論著河流的未來,這不是改變,而是另外一條河流精神上的支流,超越了按圖索驥的空間描繪,用手指無法點出彼此的相對關係,那是一條人為的貪婪詭索,只要把東西倒進模子裡就能以大量生產的手段滿足沒有舌頭的群眾,反正化學藥劑早已充斥每個細胞的核心裡,我們昏昏欲睡毫無反擊能力,一群被安置在乾淨隔間的飼料雞,一起啃食著貧乏無故事的商業集體記憶。比萬有引力還固定,妝點上七彩炫目的霓虹燈泡,鋪上標榜給孩子一個休閒空間的紅磚道,搭配上象徵市民悠閒全貌的咖啡車,是一種巴黎的盲目想像,還是歐洲的十日遊。
為什麼要去海邊?總是有些無法消弭的心緒需要處理,海浪聲的共鳴把你籠罩在生與死的召喚裡,海是母親孕育了一切,同時也是最溫柔的死神。你無法稀釋的濃稠悲傷,不斷灌注進你那殘破如廢墟的有限心思。你發覺自己引以為傲的冷漠被翻攪起來,內心的痛苦凝結在獨處的蜘蛛網。你無法像描述那些事件的細部景緻,如樑柱的雕塑比例亦或A與B隱沒至眾人目光裡激情曖昧的調情對話那樣完整闡述。
河流說那是謊言,就像瀕臨夜幕低垂天空的顏色彷彿被染壞的水彩調色一般顯得有點斑駁雜綴,實在分不清楚蔚藍的透亮舒服質感與深沉墨黑的交界處,是在那一個時序中交會的。在某個令人驚嘆的時刻,你們一一循著我踏出了起點,同心圓的連漪一圈一圈向外擴散,離開的腳印踩踏在我身上翩然舞起了生命之章,我以為我是母親孕育了你們,卻忽略你們的基因是一種背叛的色素,先前你們的祖先把我引進了農田以及鄉鎮,現在你們一點一滴地把我殺死,我早已漸漸孱弱,你們卻還要在我的屍身掛上愚蠢無意義的燈泡把時間烙印在我身上的屍斑照亮。
因為這次是你無法向任何一人言說的秘密,你精心包裹反覆黏貼上的謊言薄膜透著事物輪廓的層層暗影,痛苦於是向內延伸,你以為呼與吸之間的不是空氣,而是一陣陣沉緩的嘆息,甚至害怕皮膚劃破之後,血管內泊泊流出的是黑色沉默的液體。
昏黃路燈下蚊子不依循幾何圖形胡亂飛絮,我拿著數位相機拍攝起入夜深眠的河流,一幅幅虛擬圖畫被擺放在無法感官觸及的神秘空間,我無法言說因為我也是操持背叛語言的其中一員子民,從視覺得到快感、歡笑及淚水,在四方形的盒子裡經歷成長的溫室,情感從未發芽就早已枯死在螢光幕的輻射線裡,朝生暮死的是我們這些背叛你的行屍走肉啊!即使我們渡過你的身軀到達遠方,最後肉體幻滅粉碎之際,靈魂會隨著潮汐被海浪打回故鄉,輪迴到母親的懷抱裡。所有濃得化不開的鄉愁都漂浮在沒有月光的河面,只見七彩斑斕的人工霓虹把回家的路都抹得暈開了,隔天的一場颱風把河堤兩旁的人工設施刷落至河裡,所有的頹敗更顯得清晰可見,相機也在狂風豪雨的威勢下幾近報銷,一切似乎都只是虛幻的倒影。
於是你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眼神渙散地走進車站,背包內刻意遺忘連繫外界的手機,摺痕逐漸斑駁模糊座標漸序脫落的地圖,用手指著海岸線,窗外的景物不斷改變,卻沒有一絲喜悅,牢籠如微小晶片鑲嵌至肉深處的所有感受。
那年你為何獨身去海邊,原來是身陷情感的囹圄,海風擰乾了淚腺,口乾舌燥,頭髮瞬間風化成屍骨上隨手就能取下的枯草;不知道該如何挽回的並不是被遺棄的困惑,也不是質變成不能言說被禁錮的愛戀。而是你突然和頹死距離被緊縮至如此接近,怒目相視屏息對峙,那麼近,幾乎嗅到對方的氣味,那麼近,連他呼吸的聲響都如此清晰。只不過你注視的是死亡,一塊塊剝落的壁癌,潮濕腫脹變形的死亡面部表情,你可否意識到寂靜無聲晦暗完全消失氣息的幽冥世界。
微小的細縫透出金黃滿溢的飽和色調,毛邊的黑幕拉至盡頭,正午的炙熱陽光隨著海潮復返一波波地打到我的身上,影子縮成一小圈成了沙灘上的立足之處,從視覺能定義的海平線是一道迷人的圓弧,我想像著澄靜之水從眉心流入腦袋,把那些被這個世界玷污的部分徹底美麗,沒有醜陋與背叛,就像平靜無波的海面一樣。
坐在最貼近海的防波堤上,肉體僅餘下一條鮮紅色的四角褲,幾次浪打了上來把它浸成棗紅色的模樣,此時右手卻不爭氣的慣性翻找著金屬物,想掀起蓋子,想按下專屬於她的十個阿拉伯數字,據說可以沿著天際尋找到她的蹤跡,只要你的和她的電池都還能提供彼此能量,這是偉大的科技賦予普通人類的能力,然而現在我卻被她遺棄在海邊,或許這麼說不公平,但我的確孤零零地身處於此,無法離開只能留在這裡,她一定不知道我躲在荒涼渺無人跡的海邊,並且失去了言說的理性,成了充滿時間情緒的娃娃。
人都要面臨一個關頭,並不是像幼時玩跳格子般一步越過一格那樣輕鬆寫意,而是早些年綜藝節目的無聊把戲,整張臉在逼近貼覆的保鮮膜浮出了被擠壓的輪廓,扭曲緊縮的面容,只想衝破一層令人不解的塑膠薄膜,在那個時刻你應該會突然想起,自己為何變成這副模樣?
曾說,沒有愛就沒有痛苦。將之懸於自己的名片檔暱稱處與一些可以借代心情的地方,貼上、刻上、寫上,好像不放上去連我都快要被稀釋成透明,沒有意外。有些事情得自己體驗,無法假手他人,等你遇到你就會知道那是種怎樣的感覺。對啊!每次聽他們說,就像臨著一座高聳入雲的城堡外,隔著一條護城河仰頭看著那一人在遙遠的小舞台上表演,或哭或笑或大聲叫罵,你覷瞇著眼睛,發覺自己敷衍了起來,畢竟距離不是言語可以消弭的,你輕輕地轉過身,那個人還在演。
可現在你也站上這個命定的舞臺,進入她與其他人共同建構的劇情,你想起了手指真正的功用是撫摸,指尖比眼睛還具體寫實,以及一部男同志電影,劇情如溪中漂流之樹葉早已不知去向,然而那個場景像X光片中的彈頭一直存留在我發光發白的頭骨裡,那個稚氣的男主角立著,用手腕的力量順著陽光的來處撫出了一條無形的直線,指尖感受到好天氣的微煦;光是種很奇妙的東西,有時似乎不存在,有時從缺口照了下來,一束束的插落在陰沉沉的藏綠色磨石子地,莊嚴的讓你屏住了呼吸。
我猶記那個十七歲的男孩憂鬱好奇地,順著光照下的塵灰撫住了什麼,就如同《2001外太空漫遊》中把獸骨順接成衛星,男孩白嫩的小手置換成黝黑受傷的手。這樣的手,喚不醒她沉睡的面容。
沒有台詞的戲使人昏昏欲睡,因為認真過了頭,更何況還是獨身一人把所有故事演完,妳把秘密徹底保存,我卻成了一篇斷垣殘壁的故事,活生生地進行著,原本只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現在成了一齣漫漫長戲。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