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話那頭的語氣讓人以為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我們扮演的角色是素不相識的運屍人,空盪冷清的碼頭旁預言的卻是一場海邊的孤寂葬禮,本應著上黑色哀傷的的過往者,卻清一色的白色內衣藍色運動短褲,生命的荒謬於見證死亡時滿溢而出,不免令人感到即使於夏夜晚風呼吸依舊極度稀薄。盡頭或許是悲傷動人的弦樂,劃破漠然麻痺的靈魂,黏膩的漁港海風吹拂著,落葉總是要歸根,從小琉球到東港回家的路卻是漂泊不定的海上。
人的一生是漫漫不止的長夜,在死與生兩端拉扯相互等待,兩個鏡頭,空間是定景,平行交叉剪接。緩緩轉動的紅色燈光鳴叫著,在昏黃路燈無限瀰漫的市區道路掀起了死亡的序曲,不知何時漁港旁早已停泊好一艘回故鄉的船,駕船的男子滔滔不絕地講了好多話,像棉花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卻惹得我一身雜絮,這不是個肅穆的死亡即景嗎?年輕的我們開著隨手捻來消磨時間的垃圾玩笑;中年男子們交換著現世存活的想法,車子、房子以及孩子,熱烈交談的生者驕傲展示自己仍然生,來諷刺死不足懼。我們會隨著時間的潮流繼續漂流,而你卻永遠得下錨停留。
來了!來了!模糊的人影邊移動一邊高聲喊叫,我和M從船的前方順著樓梯繞出了甲板,學長則站在港口對岸的鐵鍊栓起來的輪胎上,成了岸上與船的過度。船與港口尚有半個人高的落差,頭頂上的影子如風中樹影斑駁蠢動,感受到一陣焦急,終於把靜止的主角從岸上斜放下來,我和M抓著擔架的後方,沿著順時鐘方向將單架上的老人抬進了船內,一人各執一角,待所有人湧進來之後,才發現運屍人是種錯誤的理解,我們抬進的是一盞即將熄滅的油燈,微弱混濁的單眼,勉力持續凝視這個世界,船艙內的我們。他若能言說會呢喃成一幅怎樣的圖畫?他努力的喘息,時間尚未擱淺,最後的最後只有你安靜地存活於生與死的邊界,漂流於自己的宇宙。
傻站於此,船內的兩旁是堆積雜物的長型板凳,我相信所有人都在兩條岔路上猶疑徬徨,究竟該不該放下?眼看是沒有多餘的空間除非把兩旁的雜物整個拿走再把長板凳併齊靠攏,否則只能將單架上猶存一絲氣息的老人垂直緩降於地。終於,未亡人從後方緩緩走了出來,「是放下?還是再一陣手忙腳亂?」我注視著那名婦人,她的臉不斷湧出哭泣完之後微微發紅的臉色,而表情卻平靜的如一池靜謐的湖水。
病痛讓丈夫的氣色急速衰竭,耳朵裡可以清楚的聽到他生命的沙漏破裂,五彩繽紛的細沙逐漸流洩的聲響。有一刻是靜止的,所有人凍結在尚未跨越下個瞬間之縫隙,她站在生的盡頭窺探他於死的序幕下拚命掙扎。霎時讀取到某種矛盾的訊息,是恨意?是解脫?還是...。她冷冷的說,放地上。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軀逐漸下降,恰好與死神平行,他的呼吸失去了規律的弧線起伏,但是無人知曉,如同迷失在廣闊草原的牧羊人,被同一種顏色覆蓋的寂寞,被海風吹乾的淚痕究竟代表什麼意義。岸上的人吆喝著大家上船,一場散戲的電影,地板上的人隨時會死,走到出口再看那對夫婦一眼,揣測猜疑一波波拍打上腦子裡最深邃的思慮,護士急忙出來拿出一堆醫療器材,像是裝飾什麼似的逐一擺上,女人走進消失的後景,身影搖曳且模糊,地板上靜待結束的男人繼續勉力睜開那隻眼睛,望向白色天花板外那片海上的夜空。
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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