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于:信任、重視
李廣家族的名聲,早就傳遍塞外。這回李陵帶來神鬼認證式的震撼,單于欣賞極了,下嫁女兒,請他當右校王、進入決策核心。
戍邊將領看著這場驚心動魄的血戰,也隨時向朝廷通報。武帝原本悠閒地等候它落幕,估計兩、三天就夠了。但是搞什麼嘛,這個小部隊硬撐著不肯消失。緊急傳喚李陵的母親和妻子,派術士觀察面相,沒找到陰慘慘的氣色,這表示李陵根本沒事;後來竟然投降了。
★ 司馬遷:史家的風骨
武帝震怒,嚴厲地責問陳步樂,他還能怎麼辦呢,只好自殺。接下來輪到群臣發表意見,這票人還會講什麼呢,當然是氣急敗壞地譴責啦。
武帝欣慰極了,接下來指定太史令司馬遷發表意見。史官頭子記載歷史,掌管國家的典籍和天文曆法,是立場公正、地位崇高的朝廷大臣。司馬遷跟李陵不熟,跟這件事沒關係,而且皇帝要整肅某個人,他哪敢頂嘴?
本來低頭噤聲,變成標準的木頭人。現在被點名,該怎麼辦呢?他承接大道,期許自己當個君子,而且身為頭號歷史學家,職業素養也要求他獨立客觀、就事論事。司馬遷當然知道講實話的下場啦,他的心靈做了一個選擇──維持史家的風骨,不考慮後果,只陳述事實:
「李陵孝順、講信用,奮不顧身地保護國家,有國士(國家棟梁)的風範。……率領區區五千個步兵,深入敵人腹地,強攻幾萬個對手。匈奴灰頭土臉,連救死扶傷都來不及,趕緊從全國調集能射箭的人,把他們層層包圍起來。
李陵轉戰千里,箭矢用光,而且無路可走了,戰士仍然拿著空弩機,面對亮晃晃的利刃,拼死搏鬥。李陵懂領導統禦,能鼓勵部下付出性命,古代名將也不過這樣罷了!殲滅一萬多人,頓時威震天下,成為矚目的焦點。最後沒辦法脫身,決定活下去,應該是想找機會報國吧。」
「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有國士之風……。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入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拳,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直欲得當以報漢也。」
★ 武帝:頭腦不太正常
這番觀察分析相當公平,立場也算客觀。但是進入武帝那雙不太正常的耳朵,卻製造了一陣刺痛。「我認為他辜負國家,你卻認為他有功勞;我認為他該死,你卻認為他應該活下去。李廣利被西域小國修理,你卻誇獎李陵修理了匈奴大軍。」既然敢跟皇帝頂嘴、跟輿論唱反調,明明是要給李廣利難看嘛,就用腐刑伺候吧。
一年後,武帝終於冷靜下來。「這路博多真是老奸巨猾,引起一場誤會,害得那支小部隊孤伶伶地深入敵境。」他決定糾正這個錯誤,首先犒賞逃脫回來的四百多人,同時派李廣利、路博多與韓說,分幾路向匈奴發起攻擊;派公孫敖闖進腹地,把李陵救出來。
為什麼偏偏找這些無能的人呢?韓說與哥哥韓嫣一樣,是皇帝的男寵;李廣利是男寵李延年的哥哥,路博多和公孫敖都很狡猾。實際上霍去病過勞死,衛青打進冷藏室,英年早逝,李陵被逼走,所以只剩下這種人。
三股勢力和匈奴剛剛接觸就潰散了,公孫敖也交白卷,回來之後眼看就要面對懲罰,開始咬字不清,把「李緒」講成「李陵」。「匈奴的俘虜招供,李陵教單于製造兵器,專門對付漢軍,那我就沒辦法施展了。」公孫敖推諉或借刀殺人,武帝深信不疑,立刻把李陵抄家滅族。
★ 大衝突 造成大傷害
李陵走到最枯竭、最黑暗的境地。不要命地報效國家,有什麼用呢?做人欠技巧,被同僚和長輩抵制,被皇帝誤會,牽連母親、妻子、堂弟和兒女,讓整個家族蒸發,而且蒸發得那麼羞辱。天下人同聲譴責,這股輿論吹到隴西,仕紳也跟著抬不起頭(「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
想虐待一個人,首先要讓他自責,而且非常自責。李陵在精神折磨當中,痛恨自己辜負漢朝。現在抱負顛覆、理想也破滅了,整個人接近癲狂,成天恍恍惚惚的,像孤魂野鬼一樣。
時序才九月天,塞外的大地已經凍裂並且微微泛黑,草地也枯竭了。白天看不到什麼,只見到異族人在冰天雪地的匱乏當中,穿皮衣、住氈帳,嚼點腥羶的羊肉,喝點腥羶的乳漿。
夜裡睡不著,發現塞外的夜晚並不安靜。北風蕭瑟地呼嘯,胡笳對唱,牧馬聲聲吟叫,傳來一陣陣陌生的律動。清晨起床,這些聲音仍然沒變,李陵不覺落下眼淚──這不是夢,他在禮義之邦長大,卻註定要放逐到蠻荒的國度,讓子孫變成戎狄。
身邊的人見他失魂落魄,唱唱歌安慰他,陌生的曲調開始繚繞,這才驚覺已經與中原文化訣別了。想聊聊天振作起來,這才驚覺知音已經暌違在長城彼岸了。
★ 大傷害 激發大覺悟
李陵是古代的現代人,沒辦法逼自己當奴隸。他不要命地對國家奉獻,也要求最卑微的尊嚴、最基本的公平,希望能得到一點情感上的回饋。
武帝真殘酷啊,辜負了這份心意,把這家人趕盡殺絕。從「李陵事件」(殘害李陵家族)開始,武帝走進生命的最後十年,漸漸變成魔神。在這段期間,幾十個無辜的大臣被抄斬,每次都牽連全體家族成員和幾百人。最後發生「巫蠱之禍」,把自己滅三族,又牽連幾萬人。
武帝(暴君)和李陵(人本主義者),哪可能共存呢?大衝突帶來大傷害,李陵逼得衝破主流思想,看清楚事實──生命是可貴的,應該用來造福人群,不能為兇手浪費掉;否則徒然走進更大的羞恥,兇手哪會感動或改變呢?
這樣的覺悟,激發了人性的光輝。李陵極力爭取機會,但是命運陰慘慘地籠罩過來,剝奪了最後的機會。由於珍惜生命的價值,仍舊拼搏下去。家鄉既然一片腥風血雨,決定留在思想開放的塞外,為愛護並且信任人才的單于服務。
漢使去匈奴拜訪,李陵質問他們:「我率領部隊在匈奴境內到處橫行,朝廷眼睜睜看著我被俘,始終不派援兵。我究竟哪裡對不起國家,為什麼把全家人殺掉?」使者回答:「有情報指出,李少卿教匈奴打仗,跟漢朝作對。」「那是李緒,不是我!」
李緒曾經擔任軍官,在邊關守衛,後來在匈奴的攻擊當中戰敗投降。到達塞外,竟然變成主戰派,挑動漢匈的仇恨,傷害了多少同胞。李陵冒著生命危險,派部下把他做掉。
李緒對軍事建設很有貢獻,大閼氏(皇太后)非常倚重他,現在氣壞了,調派殺手到處追捕李陵。單于信任李陵的判斷力,認為他的考量也有道理,因此沒有責備,反倒全力提供保護,把他安頓在北方,躲藏到大閼氏去世為止。
在這六年當中,李廣利與丞相聯手策立太子,計畫外洩,丞相走上斷頭台(不,被腰斬)。在匈奴境內作戰的李廣利趕緊投降,這位將軍動輒率領幾十萬人,匈奴以為他是頭號人物,把他安置在李陵和衛律之上。這時武帝又忘掉李夫人了,把他們全族消滅。不久,李廣利露餡,原來是個草包,衛律和大閼氏找藉口把他殺了。
李廣家族都是悲劇英雄,不願意放棄尊嚴,也不願意向命運束手就縛。始終站在人性的高峰上,付出沈重的代價,與主流思潮抗衡。李廣用「自殺」、李敢用「報復衛青」、李陵用「反叛」來提出抗議。再怎麼痛苦,仍然忽略輿論,傾聽心裡的聲音,做出正確的決定,踏出正確的一步。
★ 始終不後悔
李陵到塞外十二年之後,武帝去世,八歲的昭帝劉弗陵繼位,由霍光、上官桀、金日磾「三公輔政」。霍光與上官桀這兩公,都是李陵的好朋友,早就默默地寄予同情了。武帝死後,派李陵的隴西同鄉好友任立政幾個人,聯袂去匈奴拜訪,想暗中接應他回國。
匈奴單于設酒宴歡迎漢使,李陵和衛律作陪。任立政看到老朋友胡服椎結(胡人打扮),感慨極了。在衛律面前不能講悄悄話,於是打起啞謎。用眼睛直直盯著李陵,代表「我有話要說。」幾次誇張地按住刀環,暗示「可以還鄉了。」甚至在桌下握住他的腳,暗示「趕緊走人吧。」
但是,李陵為什麼沒有反應呢?任立政只好開始講暗語:
「漢朝已經大赦,國家安樂,皇上年紀輕輕,由霍子孟和上官少叔主持政務。」
(「漢已大赦,中國安樂,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
每句話背後都藏著一些含意:
「大赦了,過去的恩怨全部勾消,你不可能再被追究。現在漢朝多強盛哪,物質和精神文明都很豐富,而且一片安樂,不會再搞屠殺了。皇帝換成年輕人,那位老糊塗已經變成過去式啦。哥兒們當政,誰還敢找你麻煩?」
衛律終於走開一會兒,任立政抓緊時間說:
「少卿受委屈了!霍子孟和上官少叔都問候你。」
「他們……還好嗎?」
「請少卿回家鄉吧,不要擔心富貴。」
李陵苦笑:「回去很容易,只擔心再一次被羞辱。」
話沒講完,衛律進來聽到尾音。
「李少卿是天下一等賢能的人,不會停留在某個國家。當初把他全家幹掉是一副嘴臉,現在怎麼又講起悄悄話!」
酒宴不歡而散。任立政還不死心,在路上又冒險靠近李陵:「還想回去嗎?」李陵苦笑了,重複剛才的回答:「丈夫不能再一次被羞辱。」
既然活著不能成名(得到基本的公平、尊嚴),死後就埋葬在蠻夷之鄉吧(「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怎能彎腰叩頭,任憑同僚鬥爭、任憑文書官搬弄筆墨?
李陵的判斷沒錯,魔神文化表面上消散了,但是它長期箝制人心,留下一些殘存、一抹陰影。那些哥兒們連自己都照顧不來,後來上官桀準備叛變,被判處死刑。霍光的妻子毒死皇后,在霍光去世之後消息走漏,家族成員擔心被牽連,正在商量先發制人呢,結果消息又走漏了,全體處死。
★ 仁至義盡
在先秦,伍子胥「以直報怨」,去吳國引進外援,把楚國轟到瀕臨滅亡,又鞭笞楚王的屍體。李陵與漢武集團有不共戴天之仇,原本可以率領匈奴軍團殺回去,讓魔神後悔,讓那些無能的同僚戰慄。但是他經過一番思考,超越了精神折磨和一家一族的仇恨,忽視輿論,開始發揮潛力。
漢朝御史大夫商丘成是文官,沒讀過兵法,沒有戰爭經驗,忽然奉命率領三萬人,遠道去塞外發動攻擊 。他們被匈奴騎兵包圍,一路窮追猛打,倉皇地退到浚稽山。這時,李陵率領三萬名以逸待勞的精銳騎兵,正在等候他們。
浚稽山是幾年前決戰的地點,李陵熟悉附近的形勢。而商丘成一路撤退過來,來不及安營紮寨或勘探地形,只能用狼狽或難堪來形容。這個被國家踐踏的棄子,竟然給漢軍放水,讓他們表面上打幾個勝仗,班師回去,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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