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熱情洋溢,卻不是吊兒郎噹的人,他努力地研究學問。先人傳遞的大道(真理),能切中事情的核心啊!但是對照黑暗的現實,大道又顯得好遙遠;雖然不可或缺,卻似乎像水一樣平淡。他拿出活潑的思考力和懷疑精神,向上帝提出一百多個問題。他在洞庭湖流域飄盪,甚至登上高山去思考。
真誠地問、真誠地思考,所以得到真誠的反應。智慧的光開始照耀,他懂了!人離開大道,變得越來越離譜,越來越痛苦,哪可能有解呢?「聖人」看得開卻放不下,知道百姓沒救了,卻對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決定替他們犧牲。「聖人」一死,人類就有解了。
屈原接受「聖人」的指揮,換上一顆能容納真理的心。這時候大道變成酒,融入他的生命,讓生命變得豐富而芬芳。心裡的眼睛被聖靈打開,看到那些捍衛國家的戰士,在死後仍然為同胞拼鬥。這是超越生死和時空的情懷啊!
★ 《九歌》:敢愛敢恨的人性
老莊和屈原都縱橫古今、上天下海,感情奔放而富有神秘意識。這些楚國人知道,山川大地之間有各種鬼神。屈原用楚國民間的祭神歌曲當素材,寫了九首祭神的樂歌。它像希臘神話,表面上寫神鬼,實際上寄託屈原和楚人激烈深刻、敢愛敢恨的個性。
「東皇太一」是尊貴的天神。日神出巡,威嚴而神采飛揚,眾神遮天蔽日地隨行。雲神降雨,百姓多麼期待呀,但他總是忽然而降,飄然而去,讓大家悵然若失。「河伯」(黃河的河神)豪邁而遼闊。「國殤」勇猛壯烈,「山鬼」(山神)哀怨。《湘君》和《湘夫人》是愛神,被阻隔卻堅持等候下去。
《東君》(日神)
(譯文)旭日即將在東方升起,照耀扶桑的欄杆。
拍著馬兒慢慢前行,夜晚的天空已經微明。
駕著六龍座車,用雷聲當輪子,舒卷的雲旗在飄揚。
長歎一聲我要飛升上天,心中徘徊而留戀。
歌聲舞姿讓人陶醉啊,觀看的人捨不得離開。
彈瑟敲鼓,撞起編鐘,鐘架輕輕在搖晃。
吹奏著箎和竽,思念美貌賢德的你。
舞姿輕盈如飛翔,齊聲誦詩,齊步跳舞。
合著音律跟著節拍,隨從的眾神駕到,遮天蔽日。
青雲當上衣,白霓當下裳,搭神箭射殺貪婪的天狼。
收起天弓向西降,用北斗斟上桂漿。
抓緊韁繩在高空飛馳,在黑暗裡又回到東方。
《雲中君》(雲神)
(譯文)用蘭草香湯沐浴,穿上絢麗的衣裳。
舞姿迴旋又留連,神光閃閃啊盛大輝煌。
雲神已經來到宮殿,映襯著日月放出銀光。
神龍駕車,穿上帝服去四方翱翔。
光燦燦地降落,又狂飆回到雲裡。
橫跨四海無邊無際;俯視大地,豈止看到中國。
思念著雲神長聲歎息,真讓人悵然若失。
★《國殤》:看到戰死的將士
在幾乎還沒開發的湖南大地上,土地和人力都廉價到不行。屈原大可以花點錢蓋座豪宅大院,雇用一票僕人,順便娶個湖湘美女,享受生猛的水產。這不正是官商勾結的目的嗎?想多掏點錢,雄霸一方,過神仙的生活。
屈原是個高尚的人,人生觀與這些恰恰相反。他有獨立的思考和自我意識,自認能輔佐國君。為了實現大道,不惜與社會集團的大多數人對抗。後來既然被放逐,就過起放逐的日子,在洞庭湖流域漂泊,甚至獨自住在高山上。理想和現實衝突,心裡充塞著疑問,他努力地思考,希望能找到答案!
天上的光芒照耀,他終於找到答案──人生本來是無解的,人離開上帝,哪可能正確呢?但是「聖人」一死,人類就有解了。過去咀嚼的真理,不再是遙遠而平淡的水。聖靈在屈原的心裡攪動,真理變成酒,淨化並豐富了他的生命。
他打開心裡的眼睛,看見奮戰到最後一刻的戰士,在死後仍然像日神射天狼那樣保護國家,像雲神降雨那樣造福同胞。這時候哪需要哀悼、同情或憤恨呢?《九歌》裡的〈國殤〉只用血淚交加的筆觸,敘述這種寧死不屈並且超越生死時空的情懷。
環境錯誤,人卻可以繼續正確;看起來失敗了,卻可以保有尊嚴並且進入不朽。悲壯、威武不可侵犯,這是中國古代(不,全世界)描寫戰爭最傑出的詩篇之一。祭文寫到這種境界,簡直是「千古絕唱」啊。
(原文)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淩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壄。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譯文)手持吳戈啊,身披犀甲;車輪交錯啊,短兵相接。
敵人的旌旗遮天蔽日,數量像雲朵一樣;亂箭紛紛落下,戰士卻奮勇爭先。
強敵侵入陣地,沖垮我們的隊伍;左邊的戰馬慘死,右邊的戰馬被刺傷。
把兩輪埋入泥土,羈絆駕車的戰馬;仍然揮動著玉槌,擂響最後的戰鼓。
蒼天要坍塌,神靈震怒啊;激烈的廝殺結束了,戰士棄屍荒野。
壯士出征就義無反顧,沒想過要回去;曠野蒼茫,征途多麼遙遠。
仍然佩帶長劍,秦弓在手,身首分離也不後悔。
實在是勇敢而威武啊,始終剛強,凜然不可侵犯。
肉體死亡,靈魂卻永遠存在;你們的魂魄,在死後仍然是英雄。
★ 《哀郢》、《懷沙》:加入君子的行列
在洞庭湖流域度過二十年的流放生活,楚國的形勢越來越糟。秦將白起攻下郢都,楚國的君臣逃走,軍隊潰散,百姓流離失所。再也沒有機會報效國家了,屈原寫《哀郢》,發抒對國破家亡的悲痛,決定以身殉國。
那年他六十二歲,順沅水而下,進入湘水流域,來到古城長沙附近,懷石投進汨羅江。既然非死不可了,就不再愛惜生命,他留下絕筆辭《懷沙》(懷念先人和故國),鄭重地告訴先人,要捨身取義,加入他們的行列。
(原文)民生稟命(或「萬民之生」),各有所錯兮。
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兮?......
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譯文)每個人的天命,上帝各有安排啊。
定下心,堅持遠大的心志,我又何必畏懼。
渾濁的世人不瞭解我,我對他們也沒辦法置評。
知道死已經不可避免,就不再愛惜生命。
明白地告訴先賢,我將以你們為榜樣,加入你們的行列。
★ 屈原的死 讓中國活過來
屈原愛國,可不是光靠口頭講講而已。他一生憂國憂民,最後以身殉國。孔子主張承接真理,當正確的人(君子),並且打造一個正確的環境。而屈原捨身實踐這個信念,是「與日月爭光」的巍巍人格啊。
「死有重於泰山」,他的死讓華夏民族活過來,看到「不自私」和「不怕死」的意義,激發了他們的勇氣。世世代代的戰士看到這個榜樣,抱著赴死的心走上戰場,捍衛國家和同胞。中國人用種種的習俗來紀念屈原,甚至形成一個重要的節日,這在全世界也是罕見的。
★ 華中勢力崛起
(。。。這裡有幾段,過幾天後補。。。)
★ 一個人 開創眾多的風氣
同時代的莊周寫寓言(散文),也聞得到楚國文學的氣味,也就是強烈的個人風格或浪漫主義。這兩個人都用奇特而豐富的想像、寬廣的意境,把想法表達得淋漓盡致,所以作品散發出濃厚的藝術魅力。
不同的是,莊周逍遙自在,而屈原用浪漫主義表現高尚的人格、憂國憂民的胸懷和不低頭的情操。他做事情只問對錯,只考慮國家和同胞的立場,做得優秀、盡興甚至死而後已。
這樣的風格讓人感動,因此受到廣泛的效法。屈原有哪些風格,就開創了哪些風氣──
﹡ 文體
他吸收民間文學的營養,創始了新文體「楚辭」(「騷體」)。《楚辭》與《詩經》(風雅)並稱為「風騷」,分別開創了中國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兩大傳統。許多人認為《楚辭》的藝術成就超過《詩經》。
聽聽看,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豐富了詩歌的表現力,開闢了一片色彩鮮明的天地。《楚辭》激發了漢賦、唐代的五言與七言詩、宋詞、駢文。在中國,所有講究想像力、文采以及詠史、詠懷、感遇的詩篇,多多少少都可以溯源到楚辭。
﹡ 具名創作
屈原在中國頭一個具名寫詩,開創了「詩人」的觀念,是第一個大詩人(「詩人之父」),把中國詩歌從「集體的歌唱」帶進「個人創作」的時代。
﹡ 用生命寫詩
既然開創了「騷體」,當然是第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啦。此外,他也是第一個愛國詩人──屈原用生命來寫詩,那些作品反映一個偉大的人格,後人極力仿效卻沒辦法超越,但他們絕對是心服口服的。
戰國結束,秦很快被滅亡,西漢建國了。賈誼的遭遇與屈原類似,寫一字一淚的《吊屈原賦》來追念他。司馬遷崇拜屈原,在《史記》裡用長篇幅為他立傳,並且用他的精神鞭策自己,不顧屈辱地完成《史記》。西漢的思想家劉安,最崇拜他的氣節:「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南朝的文學評論家劉勰,最崇拜他的作品:「氣往爍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豔,難與並能。」
在唐代,李白認為他的作品不朽:「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楚王奢華的宮殿建築早已埋沒地下,而屈原的作品像日月,永遠高懸在空中。)杜甫、李賀和許多大詩人都學習他的風格和思想,其中最有名的是文學兼思想家柳宗元。他終身效法屈原,發揮屈原的思想,提出民本主義的政治主張,並且弘揚楚辭的風範。
★ 淨化人心,所以不朽
屈原主張民本主義,而且愛恨分明地實踐它,讓當政者感到刺眼。明清以降,教科書很少介紹他,誰又知道他是個大詩人呢?但是屈原已經成為中國、日本、韓國和某些東南亞國家的共同記憶,這是誰都無法抹煞的。
梁啟超認為,屈原震古鑠今地殉國以後,就不朽了。「我們這位文學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著,給我們民族偌大一份遺產,他的責任算完全盡了。末後加上這汩羅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幾倍權威,成就萬劫不磨的生命,永遠和我們相摩相蕩。...屈原不死!...屈原惟自殺故,越發不死!」
屈原不但在中國是幾個大詩人之一,在全世界也有重要的地位。1953年,世界和平理事會在芬蘭集會,紀念世界最偉大的四個文化人,屈原是其中之一。
為什麼大家不肯忘記他呢?這不在詩詞,而在人格的偉大。余光中說屈原的生命透出香氣,淨化了人心。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
非湘水淨你,是你淨湘水
你奮身一躍,所有的波濤
江芷浦蘭流芳到現今」
「有水的地方就有龍舟
有龍舟競渡就有人擊鼓
你恆在鼓聲的前方引路
哀麗的水鬼啊你的漂魂......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裡,風裡,水裡」
你覺得屈原很遙遠,而真理像水,理論正確但根本做不到?那股不自私、不怕死的香氣,仍然飄散在水裡和風裡。只要專注而安靜地接受,聖靈就能把水變成酒,讓真理融入你的生命,淨化它並且發出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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