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氣氛還不算太壞﹐張媽體貼地一一為大家夾菜﹐還說了好多從前他們五個在這裡發生的好玩的事﹐可樂和阿本興起時還重演一次當時的情景﹐把天晴逗笑了。
以風有一口沒一口地默默吃著飯﹐回想著張媽在廚房里對他說的話。
「你也只有在我做菜的時候才會這樣跟著我吧﹐你這個孩子老是安安靜靜地待著﹐不太輕易跟別人親近﹐即使是相處了那麼久的張爸和張媽也一樣。」她抖干簍子里的水﹐拿到以風切菜的桌面上﹐「就因為這樣﹐所以即使張爸嘴上不說﹐但是你們五個裡面﹐我知道他最擔心的就是你啊﹐以風。」
他夾起幾片當作配菜的黃瓜﹐放進飯碗里﹐看見張媽微笑看著可樂阿本耍寶﹐看見她臉上明顯的皺紋﹐還有藏在烏黑頭髮裡面﹐那絲絲刺眼的銀白色。
「你們成名了﹐離開這裡以後﹐有不少記者找上門來﹐都被他趕了出去﹐嘴上老說是你們害的﹐但是在報上看見你們消息的時候﹐總是默默拿起剪刀﹐剪下報導﹐一一在相本里貼好。左鄰右舍不經意討論起你們的時候﹐他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裡可是高興得很呢。」
將黃瓜放進嘴裡﹐才咬下第一口﹐苦澀就從脆脆的口感里滲透出來﹐他皺皺眉頭﹐還是吞了下去。
「好幾次﹐他對著那些負面的報導擔憂地嘆氣﹐也不對老鄰居們的嘲笑作出反應﹐持續收集你們的剪報﹐換了好幾本相本。」說到這裡﹐張媽的眼睛微微泛紅﹐以風也停下了動作﹐終於正眼看著眼前的她。
「只有一次﹐巷口的老李喝醉以後﹐剛好看見了你們喝酒抽煙的報導﹐就順口說了一句﹝孤兒出身的果然都不是好東西﹞。」張媽含淚卻微笑著﹐對眼前訝異的以風說﹐「你張爸馬上就衝過去﹐直接給了老李一拳﹐氣得臉紅脖子粗的他那個時候喊出來的話﹐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也是第一次讓我覺得﹐你張爸真的帥呆了。」
以風放下碗筷﹐留下根本沒吃幾口飯的飯碗﹐離開大家刻意製造出來的輕鬆。
他走到張爸的寢室﹐關上門﹐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透過窗外灑進來一點點的燈光﹐靜靜地看著張爸沉睡的臉。他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張爸的臉﹐但是從前印象中威嚴的表情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生病的虛弱和深深凹進去的臉頰。
半晌﹐他走到房里書櫥邊﹐發現好幾本相同樣式的相本﹐那些相本的封面都有編號﹐於是他抽出編號一的相本。
第一頁﹐是他們五個和張爸張媽唯一一張的合照﹐那個時候﹐是以風到這裡來的第十天﹐相片中九歲的他緊緊抿著嘴﹐面無表情﹐和旁邊開朗大笑著的四個男孩子形成很強烈的對比。
但是現在看起來﹐當時他的姿勢和表情﹐和站在身後的張爸簡直如出一轍。他默默地繼續翻開﹐往後的每張照片都是他們還在重生之家的時候﹐或是他們和張媽的合照。
他翻開第二本﹐是他們第一次召開記者會的那篇報導﹐剪報底下清楚注明了日期。電影開拍時的報導﹐電影發佈會﹐廣告宣傳活動﹐第一張專輯發行﹐登上銷售排行榜冠軍﹐最佳新人團體獎……
一切﹐全都照時間排列﹐全都是關於他們的剪報﹐幾乎沒有缺少任何一篇報導﹐也許﹐報社的資料都未必有這麼齊全。
以風顫抖著手﹐翻開了第五本的最後一頁﹐【PRIDE即將回來!】﹐斗大的標題映入眼帘。他已經沒有力氣拿起第六本了﹐他知道﹐那一本裡面一定全是他們回來以後的報導﹐是張爸躺在這病床上還執意翻閱報章的成果。
他合起相本﹐閉起雙眼﹐雙手緊緊握著書緣﹐努力地忍著心裡那陣陣的劇痛。
「孤兒又怎麼樣?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總有一天﹐我的五個孩子會證明給你們看﹐孤兒出身的他們﹐會成為我多麼大的驕傲!」
以風跌坐在椅子上﹐把臉埋在雙手里﹐用力地深深呼吸。
那是張爸在小吃店裡對著錯愕的老鄰居們﹑對著倒在地上狼狽的老李﹐指著電視上的新聞報導﹐用盡全力喊出來的一段話。
「咳!」
以風倏地抬頭﹐看見張爸醒了﹐正努力地想開口說話。他回頭看看書桌﹐看見一瓶保溫壺﹐他打開蓋子倒了杯溫水﹐扶起張爸。
「怎麼回來了?」張爸半躺著﹐喝了水以後﹐他變得清醒多了。看見眼前的以風﹐他疑惑地問﹐沒有了從前的嚴厲語氣。
以風不語﹐只是盯著自己的腳背看。
張爸等了好一會﹐有了點頭緒﹐反正又是老太婆的傑作吧。
『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 如果不是張媽通知我們﹐你打算什麼時候才告訴我們你生病了?』以風難得地發問﹐張爸卻沉默了。『都已經這麼嚴重了﹐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什麼都不說!』
張爸微微睜大眼睛﹐清楚感受到以風從來不曾表現出來的怒氣。
『被記者煩也不說﹐被鄰居嘲笑也不說﹐就連這麼嚴重的病也不說﹐你是存心和我們不再聯絡嗎?』以風緊緊握著拳頭﹐顫抖著。『我記得我們都有留下各自的聯絡方式﹐甚至我們在日本都還有寄錢回來﹐為什麼你都不用?』
身後的門被打開了﹐所有人都站在門口﹐詫異著以風的憤怒。張爸蒼老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他看著發怒的以風﹐慈祥地笑了。
「孩子﹐認識你十幾年﹐現在才覺得你像個人。」他滿意地看見以風臉上閃過驚訝的表情﹐「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總是會一點一滴地改變人們﹐不管是容貌﹑想法還是個性。」
就連他自己﹐也在不經意間改變了﹐從前那個不苟言笑﹑以為嚴厲就是教育孩子最好方式的自己﹐也已經消失了。他把視線移向門口﹐一一凝視東景﹑阿本﹑龍一﹑可樂的臉﹐看見這些孩子回到自己身邊﹐他比誰都要開心﹐都要感到安慰。
「你們離開國內的那一天﹐我站在院子里﹐好像又看見了你們在樹上爬上爬下﹐老太婆蹲在牆角埋下花的種子的情景﹐但只是那麼一瞬間﹐眼前的一切就像海市蜃樓一樣地消失了。」
張爸的視線停在張媽身上﹐這個一生最愛的女人﹐把他們的五個孩子找回來了。
「後來﹐看見飛機在天空飛過﹐雖然知道那不一定是你們的班機﹐我還是一遍又一遍地為你們祈禱著。」
以風訝異地聽著張爸從來沒有過的坦白﹐天晴擔憂地看著他的背影﹐感覺那個身體里﹐有好深好深的悲傷。
「一旦我們有了聯絡﹐你們就有了牽掛﹐就不能心無旁騖地學會飛翔。我不能阻止你們去飛﹐那片廣闊無垠的天空﹐才是你們五個應該存在的地方﹐我清楚地知道﹐未來的某一天﹐你們會在那裡發出比太陽更耀眼的光芒﹐成就我這一生不會遺忘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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