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吧。」荒渡者挽著她走回大廳，也不問她工作的情形，在等待晚餐開始時逕自走到角落的鋼琴前坐下，開始彈一首即興的爵士鋼琴演奏曲，快速飛揚的手指像自戀的孔雀般忘情地舞著，也不管額頭冒出的汗水滴在琴鍵上﹔他甚至閉上了眼睛，如入無人之境般的張狂。沒有人追的上他的速度，因此每個人動也不動地用陶醉的眼神聆聽著，直到他的雙手重重落下，最後一個音符和窗外的陽光同時消失在空氣與視線中，大家才如解除咒語般回到各自的事情。她想拍手，想做一些連她自己也不曉得的事讓翻覆起伏的感覺平靜下來，但是沒有人有特別的反應，連荒渡者自己都像剛打個嗝一樣的若無其事，坐至她面前開始吃飯。她很困惑，焦急地用拙劣的肢體動作想同時表達及詢問他。只見他一邊擺餐巾一邊從桌上遞來一張巴掌大的紙，上面用鋼筆寫著：「脫掉眼鏡，你可以說話了。」她更驚奇，這就是所謂的同意證明嗎？怎麼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她小心翼翼地慢慢摘下眼鏡，見他沒有出聲反對，更大膽開始問他：「我可以說話了？」點頭。「為什麼？還有你怎麼會彈那麼棒的爵士鋼琴？他們為什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還是不知道怎麼說話，那怎麼──」「請安靜，用你的餐點好嗎，Madame？你讓我頭痛。」她只好閉上嘴，停止發問，跟著他一起吃著洋蔥牛肉和乾酪。到他將甜點推到一旁開始抽菸前，她都隱忍著沒說話或問問題。「今天晚上有通宵的舞會，你等會去打扮一下，霧轉黃時我會在這裡接你過去。沒問題吧？」「舞會．．．什麼樣的舞會？」「當然是盛大的歡迎舞會囉，好久都沒有新居民移入，一定要熱鬧熱鬧一下！」「那我真的可以說話、跟別人交談了？可是我沒有特別改變的感覺啊。」「今天你在讀書時說的那句話就很不錯啊。」「我？說話？沒有啊。而且我一直一個人在百，百貨公司裡面靜靜讀書，沒有人在我身邊啊，怎麼．．．？」「可是我在外面可是聽的一清二楚喔。」見鬼！是他還是我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那．．．好吧，我到底說了什麼呢？」「嗯．．．忘了耶。」他臉上平靜的像模特兒臉上的模型笑容，讓她有點不快。「怎麼可能忘記？才不久之前的事！」「在這裡，記憶不要被置換就已經很不錯了。忘記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覺得很美好嗎？」完美的人為無辜五官楚楚動人地對著我。美好？！這是哪門子的形容詞？對於這裡每個人種種怪異的行徑，她確定自己還在適應不良的階段。「總之，從今天你脫口而出的話，看的出你是個聰明人，一定馬上就可以學會這裡的一切，況且我一直在你身邊你也會煩吧，倒不如放手讓你自己學。只要注意，多聽少說，觀察別人，準沒錯。」自信滿滿的業務銷售員嘴臉。「好，好吧。那為什麼剛剛你在彈琴時，大家完全沒反應，連最基本的禮貌鼓掌都沒有？」這次他臉上露出明顯寬容的笑和同情的眼光，好像剛剛是一個大學生問教授雞兔同籠的問題。「那是我的工作啊，沒什麼必要鼓掌啊。這工作吃力又不討好，比起來你可輕鬆多了。」「可是，你的工作不是荒渡者嗎？」「平常沒有新居民，我當然也要找點事做啊。在這裡沒有工作可是很嚴重的事呢。」「彈鋼琴？」「是啊。不過你不要用舊世界的邏輯去想，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這就像一種不得不舉行的安撫儀式，或說發洩也可以。所以說──」她舉起左手打斷他，一邊用右手使勁按壓眉心。全都是希臘文，對我，她想。「我知道了，總之我以後就會了解了，對不對？我先回房更衣了，不然要遲了。」他聳肩不置可否。她離開大廳。
“鵝黃的朦朧色澤充滿著。時候到了，賓主入席，長桌上一列排開叢叢鮮花和折成主教冠冕形狀的餐巾。穿著制服，神情莊重的像法官的僕人端著一盤盤切割好的菜餚上桌，斟上冰鎮得透涼的香檳酒。隨後傳來提琴的前奏和圓號的樂聲。下樓時，她穩住自己沒往下奔。女客的羅扇頻頻輕搖，不時拂過裹得緊緊的胸部，手鐲也隨著裸露的手腕叮噹搖曳，鑽石別飾在身上顫悠、閃爍。還有用晶瑩的瓷器、閃亮的綾羅、光澤的家具造就的優雅男客，舉止溫雅富貴卻不時透著一股霸氣．．．夜更深、更稠密，每個人都在翩翩起舞，一位男客挽著她轉著圈，周圍一切都在不停地旋轉、變形、流動！裙裾、肢體和眼光一次次的接觸都讓她氣喘吁吁，說不出的美妙滋味讓她捨不得睡，和這奢華的生活告別。落地窗外有人在外面偷窺，是一雙她很熟悉的眼睛：在生活中跌跌撞撞、庸碌計較，懷著巨大渴望卻永遠無法被滿足，然後歲月逝去，周圍布滿皺褶斑紋的寂寞眼神。她幾乎不敢相信她曾經這樣生活過。無論如何，她現在在這裡了。她左手握著一個鍍金的貝殼狀銀餐杯，她吃了一口加櫻桃酒的冰淇淋，微微閉上眼睛，把小匙握在手中，如同一個信物或居留證明般地寶貝珍藏。雖然在她心中留下一個窟窿，記憶又惡作劇般以超越光年的單位快速離開她，定期回憶已經成為徒勞卻不可或缺的功課。而現實生活中愚蠢無聊的小布爾喬亞，平庸乏味的生活對她只是難以忍受的、偶然讓她遇上的不幸。她要離開，離開！越過這一切就是一望無際的幸福與激情。在整理行囊時，她毫不猶豫的把沾滿灰塵、發黃的婚禮花束扔進壁爐中，看著它慢慢扭曲銷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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