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東西燒焦和雪茄的味道讓她自睡夢中醒來,前者是透亮的陽光照在年久的木質龜裂窗台上的味道,後者...她警戒地將身體挪向門口,敲門聲適時響起,是他:「起床了吧?快打扮一下,今天有一個重要的場合,可以不用工作。還有,記得穿樸素一點。我在大廳等你。」皮鞋在老舊的木板地面的吱呀腳步聲離去,她還呆坐在床上,給陽光曬的迷迷糊糊,也不想搞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了。
大約十數人聚集在圖書館前的小廣場,或坐或立地圍繞著一位年近三十後半的東方女子,不可思議的是她臉上充滿皺紋,超越年齡地和女子本身和諧的存在著。她隨意地坐在草地上,抱著一把吉他,閉上眼睛很享受地彈著巴哈的賦格曲。她身後有一張有華蓋帳頂流蘇墜飾的大床,上面躺著一位女子、一台彈珠玩具機器,和一台附錄影機的電視的奇怪組合。周圍是灰褐色的霧,比前幾天都濃滯些。他低聲對她解釋,是一種類似告別式的儀式。「但是沒有人死去。」他怕她誤會,多加了這一句矛盾無比的話。「沒有人死去,那躺在棺木裡面的是什麼,非人哉?」「你先過去看看,然後再回來問我。」 他乾脆自個兒走到彈吉他的女子旁坐下,附在她耳朵不知道說了什麼,她笑了,還重新調弦,彈起Beatles的〈Norwegian Wood〉跟〈Here comes the Sun〉。她只好獨自走向大床,慢慢掀開紗帳。也是一位東方女子,但年紀較大,且臉上五官都是極具現代感的美女,雙手交疊在胸前,卻掛著男子氣概很重的瀟灑笑容。怎麼看都像是已死去的人,她放下紗帳,悄悄走到約和她同高的大型彈珠玩具機器前,摸索後打開旁邊的開關。一時間電流通過,所有的得分燈大亮,讓她嚇了一跳,差點驚叫出聲。面板上暗藍色太空中行星、流星和銀河閃爍著懷舊的光芒,似乎溫柔地招喚著她,雖然她從小到大從沒玩過這種消磨孤獨時間的遊戲機器,但就是有懷念的親切感。大概是某人的記憶又搗蛋跑到我的腦袋裡吧,她想。得分表上閃著165000,旁邊有用小刀刻的不明顯的字,似乎是「1973,J’s Bar」,她佇立在面板前好一會兒,想揣測誰曾經在這台機器前廢寢忘食的渡過20打啤酒以上的時間,但是沒有用,記憶又溜走了。她只好在確定自己記下最高得分和刻字後,關掉機器,於是又回到一片黯淡。
然後是電視機,她播放錄影機中的錄影帶,搖晃的畫面中出現一個套著白色紙袋的人(旁白:「這是導演,他的名字叫賈曼。」)和一隻穿著緊身人皮裝的鱷魚,只見鱷魚不停地對著鏡頭絮絮叨叨:「你們為了找我,這麼熱心,真不好意思,我好...好喜歡你們。」或是「是不是我消失了,大家就會繼續喜歡我。媽呀,已經不能吃泡芙了...對了,我想點播『鱷魚之歌』,可以嗎?」最後的鏡頭是,鱷魚坐在邊緣插著火炬的澡盆中,緩緩飄向深海,然後是一片火海。(旁白:「賈曼說『我無話可說...祝你們幸福快樂!』」),影片結束。她有點摸不著頭腦,大概這是某個人的遺言吧,人...她真的很困惑,回到荒渡者身邊。這個時候人潮已經漸漸散去,霧正要開始轉為深藍色。「這是,是誰的告別式?」「都是這裡的人,不過這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儀式,等會惠理子(Eriko)就會起床跟我們一起吃晚餐。其他兩個也一樣。只不過他們是用彈珠遊戲機和遺言錄影帶做代表(Symbol)。」她足足有半分鐘腦袋裡面一片空白,完全無法進入狀況,恨不得把他的腦袋敲碎從中取出語言表達那一區塊吃掉,世界可能就會簡單美好多了。但她當然沒做,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每個人把工作從頭到尾做完之後,就會有類似這樣的儀式,表示你已經完成了。」「那接下來呢?他們就不再需要工作了嗎?」「當然不是。然後新的一天來臨,再繼續從工作的第一個階段開始,直到結束,舉行儀式。」「就這樣一直反覆,沒有改變?」「是啊,每個人都被固定指派某種工作,除了新居民以外,不能接受幫助,也不能幫忙別人,也不能擅自改變職務。所以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彈鋼琴是很乏味的事了吧?一點都不值得羨慕的無聊工作!」「可是...可是為什麼你們不去改變這種情況?」他看看她,又露出縱容的笑容:「因為,不管是做什麼事,結果都是一樣,不會改變的。一直不斷反覆同一件事,只是想用實驗證明永劫回歸成立會有什麼樣的結果罷了。」她突然感到一陣哆嗦,「這樣子...不是太殘酷了嗎?」「不會啊,只有這樣子人才能不斷的反覆感覺幸福的經驗。你來到這裡,不就是希望如此嗎?」他收起嘻皮笑臉,換上半嘲弄半挑釁意味的挑眉和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無話可答。的確,她是為了逃避一切,才來到這裡,至於那「一切」是什麼,如此令她難堪,她早已不復記憶。或者那些記憶根本就在她來到這裡之前就集體逃亡了也說不定,Who knows?
「還有問題嗎,好奇貓?」她搖頭,跟著他走回去,沿途若有所思,連他一路用口哨吹著四組舞和沙龍舞的樂曲旋律都沒發覺。
第五章
「我們在這邊聊著愛情,還以為我們真的很懂自己在說些什麼。」
From Raymond Carver〈When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 〉
待在這裡也有一陣子了,這段期間她陸陸續續參加好幾次類似的場合: 金髮小男孩、穿綿羊裝的男孩、白衣英國胖婦人,還有一次是雙胞胎女孩。那一次最奇特。當天舉行了葬禮,但不是為她們,而是為一個毫無用處的老式配電盤。一夥人跋涉到高處的蓄水池,一個古怪的男人引用了康德的話:「哲學的義務是...去除因誤解而生產的幻想。...配電盤哪!你好好在蓄水池底安眠吧!」做為祭文之後,就將配電盤以四十五度角甩出去,然後一切就結束了。這真是她曾經參加過最奇怪的葬禮之一了。不過她既然要在這裡長住,想必以後這種東西就會見怪不怪了吧。於是她繼續在這裡生活著。工作也自由多了,她常常帶著書就在大廳中獨自閱讀,偶而和雙胞胎姊妹聊聊天,都是聊Beatles﹔或者什麼都不做,坐在窗邊跟著溫柔的吉他旋律輕輕地哼唱著。她還是怎麼也學不會到底該如何使用這裡的語言,不過這應該不是問題,因為在這裡,語言根本不重要。寂靜的空間中,解釋或定義的辭語都是多餘的。
今天午飯後,她決定在頂樓讀書,因為她想看薄霧在陽光中如何變換顏色,又怎麼一格格、一階階地攀上樓、找到她:
“她心中充滿慾念、憤懣和怨恨。起初,她克制住了自己,因為畏怯和害羞,但只落得自己顧影自憐、懊悔不已。她渴望通姦的慾念,卻仍然裝出笑臉,說自己幸福,讓人相信...然後是偷食禁果時放縱自己的快感:「我有情人了!我有情人了!」報復的痛快和壓抑已久的愛情的迸發,讓她覺得自己正實現了少女時代夢寐以求的書中人的形象:以身相許、無怨無悔。互訴衷情的隱密樹林、疾馳顛簸的馬車、耽溺欲望的方寸天地,她都扮演了最佳,也是最糟的情人:眼波流轉迷離,體態妖嬈,但性情多變多疑、多愁善感。不再有新鮮感的情話使魅力漸漸地像件衣服般滑落,裸露出情愛本質的單調,始終是同樣的模式、同樣的腔調。而她自己雖也感到乏力厭煩,在私情中又嚐到了婚姻的全部平庸和乏味,卻無法擺脫這種幸福的卑鄙屈辱,她已經離不開了,這是習慣使然,要不就是墮落使然。...從少女到少婦,從少婦到情婦,美好的時光已經在一次次境遇變遷和遭遇中失去,讓她浪費糜盡。她想找出究竟是誰或是什麼東西讓她變的如此不幸,但卻遍尋不著...她焦躁、哀求、瘋狂、絕望,在淒厲癲狂的笑聲之前寫下:「這件事不要怪罪任何人...」最諷刺的,莫過於以粗木鞋和木杖頓地為節拍,和著沙啞的聲音唱出來的歌做結尾:
暖洋洋天氣放晴,
大姑娘動了春心。
鐮刀沙沙響的歐,
娜奈特專心拾麥穗,
小姐小姐把腰彎,
順著田壟往後退。
「瞎子!」她大喊出最後一句話,沒有人知道她指的是誰,她自己嗎?
那天風兒起的怪,
短裙倏地飛起來!
她突然用力蓋上書本,像是要把什麼邪惡的東西鎮壓在書裡的慌張匆忙。她毫無理由,卻不自主地打寒顫。她慢慢感到寒冷、牙齒打顫,然後是腹部劇痛、噁心嘔吐、昏迷...為什麼?為什麼?她驚恐的睜大雙眼,卻看不到近在眼前的書頁和覆蓋在膝上的紗裙...「唸完啦?」平板微溫的聲音在背後集中了她的注意力。「我...很不舒服...帶我去看醫生!」「不用看醫生,一會兒就會好了,放心。」「不...我真的覺得很不舒服...」「唸的太專注了,不曉得你的時間也到了嗎?」「什麼時間?」「告別式的時間啊。因為你是第一次,所以還是我在旁邊照看著比較好。幸好這裡也沒有別人。」「為,為什麼輪到我會這麼痛苦?」她忍不住,將最後一個字拔高為高分貝的尖叫。「記得你剛來時我跟你說什麼嗎?」她完全無法思考,像把痛苦甩掉的用力搖頭。「哎呀,這樣不行,全都忘了?不是叫你唸這本書,然後你就會變成書中的主角啊,忘記了嗎?」完全空白,這次又是誰在跟她開這麼惡劣的玩笑?太過分了!「我...我不管這是誰規定的,總之我不要!快救我!聽到沒有!」她死命地抓著他的手,用勁之大連他都皺起了眉頭。「放開我。」對於一個垂死的人來說,不可能。然而,她終究敵不過強烈的藥性,在掙扎不久後,就鬆開了手,留下斑斑的抓痕和淤青在他白淨的手臂上。「這麼蠻橫...真是個沒禮貌又麻煩的女孩子...」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下一瞬間,又是一個詭異的,赤夏貓般的笑容。
"她想,這一切就要結束了,愛情的不忠,平行的不端,繳的靈魂永無寧日的貪婪,都將要結束了。現在她誰也不恨;一陣衰弱引起的恍惚,在她腦際彌散,人世間的聲音,她只聽見了這顆可憐的心時斷時續的哀鳴,溫柔而邈遠,猶如一闕樂曲遠去的絕響。"
霧好不容易爬上頂樓,好像還聽得見一個女人低低的懇求:「告訴我,哪裡可以找到幸福;或者,你帶我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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