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走在一山中小徑中，任性地要跟著男人。像想證明些什麼，她毫不猶豫脫下身上的連身棉質洋裝，僅以一件浴巾遮著自己的身體，其實只是聊表心意的覆蓋。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以往她都是被迫赤身裸露在眾人炯炯的眼光前。尤其是上半身羞澀的遮遮掩掩，連彩排都沒有的尷尬讓她記憶猶新．．．接著記不得了，只知道掉進一個深深的井中，偏偏又沒有摔斷頸動脈立即死去，只得在幽暗中等待．．．
隔天早上，她花了好長時間才學會緊身胸衣的穿法。穿上一件她覺得最樸素的三道鑲褶藍色美麗奴羊毛裙袍走下樓，因為覺得墨鏡和一身的打扮實在格格不入，中途又轉身回房戴了一頂同色的紗帽遮蓋住臉，才放心走到一樓應該算是起居室或交誼廳的地方。那裡已經坐著一些人在低頭用餐或用微弱的音量交談。她覺得自在許多，因為發現每個人的衣著都很有特色：有一位穿著清末新式旗袍的中年女子，向地上啐了一口之後正對著鏡子梳髻﹔她的對面坐著一個真皮鱷魚裝的女孩和綿羊裝的男生正在玩填字遊戲，男孩的臀部還有一團白毛球，女孩一邊思考一邊玩弄自己尖尖短短的牙齒﹔一個穿水手服的小男生正對著一盤熱騰騰的炸蛋豬排飯大快朵頤──當然少不了自己和正啜著早餐茶，與昨天打扮相差不多的荒渡者。她輕輕提起裙擺坐下，有樣學樣地跟著他端著瓷製彩繪茶杯，享用傳統英國早餐：煎培根、香腸和煎吐司。除了過分的安靜讓她有些不習慣，早晨的祥和氣氛多少安撫了她昨夜對陌生環境些許的不安。她正嚮往著這樣的生活，寧靜且平穩。
荒渡者放下餐巾，她也匆匆結束，跟著他往外走。五分鐘的步行至一小圖書館，剛剛遇見的人有不少都聚集在這裡，排隊等待。他從懷中掏出一牛皮紙袋遞給她，包的是一冊約頗陳舊的數百頁線裝書，書頁受潮發黃發霉不少，多處的摺痕和黏貼裝訂使得這本書在她手中有點搖搖欲墜。她正要翻閱其中內容時，他開口說：「等會兒再看，先跟妳說明一下，省的妳搞不清楚被抓去吊死。」她悚然，猛地抬頭瞪著他，看不出他一派輕鬆的模樣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他無所謂的繼續，「妳的工作是讀這本書，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讀懂了就在字旁邊圈點，一天只要讀四、五章就夠了。記住，一定要全部讀懂，徹底了解每一字句才行。當然，你不知道作者，也肯定不認識他﹔不過沒關係，等妳讀完之後他是誰也不重要了，因為妳就變成書中的主角了。」變成主角？她慢慢覺得這個世界語言的奇特，在於她接收到他的話，卻完全無法了解句中的重點和意義。只好多聽多學了，她想。不過幸好是輕鬆的工作。「如果妳沒有把字讀懂就圈點的話，那些文字將會造成極大的麻煩，搞不好連我都會一起被拖累，受到極嚴厲的懲罰，知道嗎？」至於是多殘酷可怕的刑罰，他沒有說，也許是怕一下子讓她知道太多，她會受不了那些可怕的敘述。可能。
「我在外面曬曬太陽，隨處晃晃，你愛什麼時候出來都沒關係。不過我建議你還是傍晚跟我一起吃晚餐吧。今天第一天上工，別讓自己累壞啦。」他邊說邊面對著我倒行著走出圖書館，笑吟吟的。絲絨般的霧氣包圍住他，那笑容的弧度特別明顯。她轉身不看他，不發一語和隊伍前後的人一起等待。
輪到她時，有一男二女坐在櫃檯，男性穿著十七世紀中古晚期的宮廷裝，光禿油亮的腦袋襯著細緻文雅的五官，卻蜷縮在角落一邊用搔頭自言自語，一邊用鵝毛筆沾墨水在羊皮紙上寫下華麗花俏的法文草寫﹔真正在處理事務的是兩位美麗的雙胞胎，完全看不出差異的她們各穿著印著２０８和２０９數字的T-shirt，手腳俐落地在櫃檯前進出忙碌著：２０８瞄一眼站在她面前的人的穿著，將一小紙片對折遞過去﹔２０９跟著端上一杯香醇的café au lait提振精神，兩人契合的動作搭配的完美無缺，沒有絲毫差錯。２０８還趁著一位一身素淨白袍的英國婦人正在從提袋中的塞滿的碎紙片中找一本薄薄的詩集時，轉身放了披頭四的橡皮靈魂，兩人津津有味地隨著音樂搖擺。我看呆了，連輪到我了都不知道﹔２０８有活力的招呼將我拉回現實，我將牛皮紙袋遞給她，她從中抽出破舊的書，向我眨眨眼，將紙片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後夾在書頁中，放回牛皮紙袋並將袋子推回我懷中。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２０９已經將咖啡端至我眼前。我乾愣著，很想跟她們說說話，一句招呼或道謝都好，但她們已經在為我後面的盔甲騎士服務了。退至走道，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留有淡淡肥皂餘香的紙片，發現裡面寫著「百貨公司」四個字。這是什麼意思？猜謎或尋寶遊戲嗎？她想折回問雙胞胎，但想到現在的她有口難言，忍不住一陣挫敗感覺。哪裡都去不了，就像全身陷在爛泥沼澤中，又被攝影鏡頭包圍著﹔你的臉雖然到達全世界的每一處，卻只能待在原地，下沉，下沉。突然，一個矮小的金髮男孩輕輕拉著她的裙擺，示意要她跟著他走。她順從地讓他帶路。一來因為無處可去，也為了莫名的親切感。他向她微笑時，讓她想到以前，每當她望向滿天星斗時都會聽到如鈴鐺般清脆的笑聲，一堆會笑的小鈴鐺掛在天空中，多可愛！然而，她沒有意識到這麼清楚深刻的記憶。她以為她全忘了。
推開櫃檯旁的門，眼前是一面漆成純白的牆，若非電梯門停留在開啟的狀態，她絕對不知道那裡有電梯，因為根本找不到電梯和牆的接縫處。向小男孩微笑揮別後她一個人走進電梯，門無聲地關上。她不知道要到幾樓，樓層面版亂數排列著38、74、-0.26和其他非數字的符號如Θ、Џ、Ж。觀察良久後，她放棄選擇，讓電梯停在隨便一個樓層。僅容一人的空間和塑膠亮面的不知名材質讓她有置身在細長的時空膠囊中的錯覺。不曉得是因為馬甲還是心理作用，她感覺有點透不過氣。電梯無聲地開門，她奔出電梯，像過滿的蘋果酒泡沫汩汩冒出瓶身般地迫不及待。眼前是數百坪的百貨公司賣場，擺放了各式各樣的貨物，從出生前的胎教音樂錄音帶到喪禮人造花圈應有盡有。其中以女性商品最多：中國貼身肚兜、絲綢襯衣、開領極低的便袍、阿爾及利亞批巾、細跟蛇皮涼鞋、血紅色蔻丹、傳說中必備的香奈兒五號、布料極少的比基尼泳裝．．．，偌大的空間中只有她一個人，原是為擁擠人潮設計的空調讓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怎麼辦呢．．．，她想起她的工作，寫著百貨公司的紙條和眼前的景象．．．應該是要她在這裡工作吧？她揣測著，就地在一個嬉皮裝的模特兒腳邊坐下來，對著櫥窗的燈光開始讀了起來：
“．．．說過再見後，兩人默默站在門口台階上等待﹔碰上融雪的天氣，她撐了把傘，陽光透過閃光波紋綢的小傘，把搖曳不定的亮斑映在她白皙的臉蛋上。她在暖融融的光影中笑盈盈的．．．幾隻蒼蠅在杯底喝剩的蘋果酒中嗡嗡直叫地掙扎，午後日光中她裸露的肩頭沁出細細的汗珠．．．她笑著從兩排細潔的牙齒中間伸出舌尖，輕輕去舔杯底．．．然後是十多個小時馬拉松式的的婚禮酒宴，愛神在三層豪華的蛋糕頂端盪著巧克力秋千。但她在書中讀到的那些因愛情而生的幸福卻沒有降臨，更不用提多愁善感的眼淚、親吻，或兩情縴綣中激情的擁抱。事實是，她嫁給一個如人行道般平板的男人，不管是談吐或衣著都是麻木遲鈍的丈夫．．．『天啊，我幹嘛要結婚呢？』”
她感到頭兩側太陽穴附近像被橡皮筋勒緊的感覺般抽痛，無法繼續﹔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實在不習慣看這些朦朧夢幻的羅曼史小說。不過幾章的敘述她已經可以預測接下來的發展：沒有愛的婚姻、被巨大慾望誘惑的出軌舉動，不管是精神或肉體或兼有之的激情讓女主角陷入矛盾而不復的深淵，最後不是有白馬王子出現解救女主角，就是悲慘令人唏噓落淚的結局。就這樣。呢喃情話和嚶嚶泣訴的反覆氾濫到了濫情的地步。她就是無法理解為何這些浪費地球森林資源的書為何能夠佔據書店整排整排的架子還能這麼理直氣壯？算了算了，工作還是得忍
耐著點做。世界上毫無理由卻存在的東西比美國人喝下肚子的難喝咖啡還要多上百倍之多，比如像召集全國高中生幹掉教官的營隊就是其中之一。她闔上書，拉起裙子向嬉皮女郎行禮告別，不忘將擱在身旁的咖啡喝完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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