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發現,似乎不曾抬頭看白千層?
那回,在大安森林公園附近等燈號,寬闊路口的對向,往台大公館方向的新生南路,成行千層樹綠矇矇枝條在一陣陣風裡推湧;秋老虎的餘威正盛,陽光近乎赤裸,湧動的綠浪間如排字隊伍頂著白板反射熠熠閃亮…,千層樹的花?
這條直敞敞的新生南路,記錄我初履異鄉的惶然到安定建立自己的家,身份進階的一頁歷程,起初L住舟山路,我在溫州街,幾乎每天早晨他來接我從羅斯福路往八德路而去,他上課我上班,傍晚自八德路返羅斯福路,他下課我下班;婚後我們就住在當時還是眷村的大安公園,巷口正對著「金華女中」。年輕時的我行過這條大馬路不只百千遍吧?彼時千層樹應同此時千層樹吧?我怎不曾注意到它的細碎小花舖在翠綠之上竟這般好看。
斜過路口,數著行列於人行道的千層樹前行,我一邊認真探索,何以我會錯過它的花相?
台北多雨,對當時以機車為交通工具的我們,一點也不想與浪漫連結。L用打工所得購來的二手小偉士達,特別畏水,一遇到下雨天,熄火率幾乎達百分百,機車行駛間雨水很容易甩入為了散熱設計而開的氣窗浸濕了火星塞,小偉士就罷工了。想不通的是,我們怎會儉省到兩人共用一件蓬式雨衣呢?我俯著身子被覆蓋在L身後悶滯的空間與外境隔離,怎麼也沒想到初秋的剝皮樹頂悄悄有了如此美麗風景;更慘的是,若機車拋錨了,不論雨勢大小,我不得不鑽出庇護的塑膠罩,在雨中等待他氣呼呼的一再拆、裝火星塞,直到重新啟動。我想,我那雙快被雨水縫黏的近視眼,當時即使美景在前也等同不見吧?
那,朗朗晴天時呢?在機車呼嘯來去的一千多個日子裡,難不成年輕淺小的心眼,只裝得下彼此?
這處廣闊的台北之肺,即使面對著現今的「金華國中」,我已不能確定身後的綠籬是當年的巷弄,而那片坡崁及森茂的綠林是自己以前的家,鄰著一家供應餐廳毛巾的家庭工廠,還有每到年節就不斷有人上門採買的「道口燒雞」舖……;守護不曾離棄的千層樹應該指認得出來吧,層層老去樹皮包裹著的,脫去一層或許有剌鼻的毛巾消毒水氣味,再裡一層可能是「道口燒雞」舖老婆婆的獨家秘方,更深一層呢,說不定是我們曾經的青春情懷……
不止是新生南路,其實一路細數過去,L住的舟山路乃至從舟山路門卡進入台大校園,多處可見白千層。出身農家的他曾告訴我,以前鄉村人會撕下千層樹皮當廁紙用。我不太相信,覺得樹皮太粗硬了,而且他欺我缺乏農事經驗,常常誆我,以致對他所言我總將信將疑,但樹皮當作廁紙這事又似乎有幾分可信,除去外層粗硬龜裂的樹皮,圈裹樹幹越往裡層便薄幾分的層層木質,確實可充應用。
L曾送給我白千層樹皮,棕色木片有一股特有的木頭精油香氣,他說可當信紙在上頭寫字。我在心裡應他:「木頭人,那你怎不寫上幾個字呢?」不過「木頭人」也曾有過浪漫的一回,那是一顆乾燥的松果用魚線穿過懸吊著一粒紅色相思豆,雖然美中不足的,禮物是裝在一個廢物利用的塑膠藥罐子交到我手上,但心意難得,也就不計較了。
家住民生社區附近時期,行道樹也不乏白千層的蹤影,那次新生南路的驚艷之後,只要外出散步,總不忘仰望它一番;一日拜訪也住附近的友人,她的家在沒有電梯的公寓三樓,我踏階而上,在樓梯轉彎處眼角餘光忽地閃進白亮,往外望去,一棵千層樹頂著白首恰在眼前。白色花穗隨風擺浪,這才發覺原以為的細碎花朵竟是一支支繞軸似百針齊發的花棍,像煞一支支小瓶刷,可愛極了。
白千層直挺挺站立在行道路,一年常綠的枝葉向天空伸展,是否因為灰白色調樹幹的視覺反應呢,不刻意,卻自成一種孤立滄桑之感;若與社區樹群居冠的榕樹相較,我偏愛白千層的光亮,根蟠葉茂又會長氣根的老榕,總讓我畏於親近。搬離社區一段日子後,某次不經意路過舊時地,白千層似乎有減少的趨向。友人表示,樹齡一把的白千層外貌因為脫皮的特性多少有些癩痢不潔,偏偏不少棵又染上蟲害,樹幹被噬食成大洞彷彿隨時會傾倒傷人,居於安全理由所以被砍掉不少。
人生病了懂得自行就醫,定根的白千層它能如何?若樹如人有免疫系統或許有抗體可以與蟲害交戰,然而若修補不及而至潰敗,幸運的,有樹醫救治,未被重視的,可嘆只得交出生死任人定奪了。
總覺白千層的「新生」與「脫皮」能予人某些思考,而思考過程所得則因個人際遇與心性,領悟各異。入夏後某日逛假日花市,見有掛牌寫著「紅千層」的盆栽,嫣紅花穗與白千層的小瓶刷極相似,盆栽角色的紅千層秀氣許多,艷麗的小瓶刷固然也可愛,在我眼中卻不若白千層的純白無邪哩。
《鄉間小路》102.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