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視女兒房間一角大大小小的禮奩,她有些恍惚,小女孩幾時已長大了且將為人婦?
男方禮數周到,按傳統新娘子從頭到腳十二件物項辦得妥貼周全。時代愈進步反而講究起古禮來了,反正懂的不懂的一概以錢替代了事,只要錢能辦的,事情就簡單。
而,錢,真能讓事情簡單嗎?
她回想當年婆家下聘,禮數也照規矩一樣不缺,而,其中那塊玫瑰紅緞布料就教她傷透腦筋。婆婆指定裁作旗袍婚禮上穿,她可不依,嫌老氣;旗袍是穿了,不過是她自己在婚紗店選的粉橘色繡花綢。婆婆時不時拿這事做文章,說她那麼行,這般能幹,怎麼生孩子不拿個主意?
生孩子一個人拿得了主意麼?都這麼多年了,每想到這,她還是忍不住要在心裡回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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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婆婆找她參詳是否該告訴女兒真相。
老人家囁嚅著孫女的生母怎麼說也算是親戚,親生女兒要出嫁不告知一聲似乎有失厚道。
她眉頭打了結。二十多年了,她真當女兒是她肚裡剜下的一塊肉,現在倒要有個人來提醒她:妳女兒不是妳的女兒!
其實何需別人提點,她不能或忘那個在未婚媽媽之家的年輕媽媽。那是個清朗的日子,婆婆和她走在花木扶疏的廊道,這是她第二回來,來接「女兒」回家。她的腳步時而輕快、時而遲疑,第一回來年輕媽媽沒和她見面,這回說要親自把女兒交給她,她擔心發生難捨親情的變數,不長的走廊竟似難抵盡頭。
女兒在她母親懷裡吃奶呢,兩個一樣的瓜子臉,女兒長大後應也有她母親一般英氣的眉。緩緩地將小嬰孩遞入她懷抱,年輕媽媽告訴她說將遠走異鄉繼續學業;絕對信任的沒有殷殷交代請善待小孩,沒有難捨難離的眼淚……。
清澈的眼底閃過一抹光。
她的胸口抽搐了一下,恍然對比未婚媽媽與年輕時的自己,她突然有個想法不能確定:自己當年是否太過絕決?如果那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小胚胎不曾失去,現在也該上學了吧?心疼得把小孩摟得緊緊,軟趴趴的小東西,粉紅色的小嘴嚅嚅的直往胸前找來,她一陣淒苦,自己哪來供應這張小嘴的源泉?
偶而撫摩肚皮,歲月的鬆弛讓她錯覺,是歷經十月的撐持以致肌肉不再緊實;她甚至恍惚了,如真實感應到分娩的那種撕裂,四肢百骸被拆解崩散的痛楚延續纏綿。丈夫說她帶小孩太緊繃了,變得神經質,她知道不是,她是曾經、應該、可以的……。
夜裡,她蜷縮瀕著床沿,挌開丈夫跨覆過來的身子,順勢起身,藉口女兒啼哭,在嬰兒房逗留久久直到計算丈夫應已睡去。婆婆說領養女孩是為了「招弟」,你們也要努力呀。她笑著應著,腹內如蟲嚙咬肚皮抽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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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房裡一屋子衣服什物,都要結婚的人了,還不會打理房間。她撿理收拾,把同小孩一般大的KITTY按坐床頭,心頭閃過好笑:這只大頭貓也算女兒的嫁粧嗎?
想不起來自己當年的嫁霴有哪些東西,似乎禮俗上的、三姑六婆交代的,母親都備齊了,有些根本派不上用場的古禮玩意,被她塞在不知哪個櫃子裡。婚後多年無訊,母親急著了,怪這怪那,後來竟怪起是否疏忽哪個環節、缺了哪樣關鍵物項。說了無關因果,卻怎麼也無法教母親釋懷,她只好翻遍了幾個櫃子,找出來那整包玩意給母親一一檢視。
「有子有子命,無子天註定」,她倒想得開,母親可不甘心,逢廟必拜,到處求偏方。抵不過母親每回看她時那款哀憐的眼神,一向只信科學實證的她選擇上醫院尋求解答。
檢查、等報告、檢查、等報告……,畫過一個月又一個月高高低低曲線的週期體溫表,由簡到繁的檢查一項一項教人疲乏之後,醫生判定不孕的「原因」是「不明原因」!
醫生幾次開診單要丈夫也一併檢查。
我才不去,我沒問題。丈夫斬釘截鐵。
沒檢查怎知道沒問題?她不死心。
我就是知道。固執的男人幾要翻臉。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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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內最深處被剖刮過的剌痛如熱流幽幽泌出,流過濡溼暖溫的暗徑,離開身體,離開她……。
正對臉強烈的燈光,她有如等待執刑的罪犯。
有個聲音說,不要緊張,一下子就好了,妳數1,2,3……。
1,2,3……。
醒來之前她記得對著臉的燈光眩目:黃、橙、紅、綠、藍、靛、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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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她拉開窗簾傾進一室秋陽。
書桌上一家三口對她笑得燦然。
趁女兒拍婚紗照順道拍了張全家福。婆婆扶著老花眼鏡端詳好一會,又重覆起多年唸唸不忘的可惜:早知那時也抱個男孩回來,一家四口多好。她沒說話。倒是細細撫過相片裡的丈夫和自己,如摸索歲月痕跡,在眼尾的唇邊的及雙眉之間,掩藏不住的紋路是紀錄日子的軌道,婚姻生活的瑣細得以按紋索驥。相片裡丈夫與她之間的女兒,青春飛揚,嗯,的確,這個畫面如果能再加上個兒子是更完美。
那年無緣的交會說不定就是個男孩,紅橙黃綠如彩虹般的男孩……
她相信丈夫也做過努力。在流言拂過,如吹亂髮絲、搔癢耳蝸的輕風之前,她已能感覺到氛圍的微妙。當丈夫在穿衣鏡前打量的時間增加,當他開始在意這條那條領帶、計較這件襯衫該配那條長褲,當一個靜定的中年男人開始在看報、吃飯、刮鬍、沉思時嘴角不自覺浮現一抹微笑;假日,當丈夫一本正經的說他必須加班、應酬,轉身之際卻不小心溢出翹課的小男生那種得意謊言末被拆穿、欲欲雀躍急於奔出野玩的神態……;何須輕風在耳邊多語,女人的第六感即是真相。
沒讓輕風搔動得逞,荒謬的,她甚至有些失望,對自己;對丈夫逸出軌道的可能竟掀不起波濤。她們,婆婆和她,彼此心中透亮。縱容的目的,一個盼望結果,一個企求解惑。
終也有累了的時候,野玩的男子悄悄歸位,端起為人夫、為人父的正經,重新軌道上的日子。她竟有些不忍,她的問號藉由如此實驗完成報告。把疑惑與解答一起裝箱打包掩埋入時間的紋路中,埋得深深的;找尋真相的人,各自選擇信與不信、故意或放任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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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不知何時已走開,天色暗得好快。
女兒一陣風似的捲進房來,勾住她的手臂、嘰嘰喳喳的又笑又說,女兒的父親跟在後頭,提著大包小包,一臉溺愛。
她在心裡攝下這幀全家福,包裹好真相,按下心房的鍵,存檔,鎖碼。
她在心裡攝下這幀全家福,包裹好真相,按下心房【【2009/08/21 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