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誇張地描述第一次收到男生來信的窘事,試圖緩和初次和你單獨相處的不自在——
聽到身後愈來愈近的跑步聲,我向後急轉、側身、抓緊書包——這是一條一側圍牆、一側斷續有住家的四米巷,雖然是八堂課後的黄昏,秋老虎的餘暉仍照灑橘亮在高出圍牆的檳榔樹;突然想到書包裡頭真要算「有價物」也不過就那張火車月票,不自覺得伸手撫過卡其校服的一排鈕釦,指尖檢查自領口第一顆釦子直順下到界臨軍訓裙的最後一顆…‥,還來不及戴上眼鏡,一個身影已到跟前。
遞過來一個呆拙的標準信封。我不知道該擺出什麼姿態。對方沒收回手的意思,就這樣僵住了……
你聽得哈哈大笑說我好像在唸劇本,那時我們正一左一右走在河堤上。其實河堤不是目的地,我們去的是一位共同的朋友家,鄉間的路我不熟,朋友請你幫忙帶路。
這河堤舖建得有趣,中間寬版的鵝卵石像公園的健康步道,兩側水泥道的寬度一人走剛好(就算够寬那時我們也不會併肩走吧,我想)。回頭看我們停放腳踏車的產業道路再轉回瞧河堤盡頭一棵看來營養不夠的芭樂樹,會有人來這兒走步道嗎?如果沒有你帶領,不曾到鎮外鄉間晃逛的我很容易就錯過隱在整排芒果行道樹後的堤。
這條伸進河道一半的水泥堤有何作用?在秋日的早晨站在芭樂樹蔭下與對岸的山巒對望,腳下枯水期的河道淺淺的水流過或灰或白的大小石頭,四面空曠,我瀕著河堤盡頭隨手揮撥撿來的一段枯竹,幾陣自河口竄入的風打得褲管啪啪作響,很有那麼幾分「絕域蒼茫更何有」的味道。
你說猜想我會喜歡,特地帶我來。
(咦,方才不是說「剛好順路」嗎?)
那個男生說要和妳交朋友?妳怎麼回信?
我學「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貞觀,回一句「四海之內皆兄弟」。哈哈!
如果我寫信給妳,妳也這麼回?(你的嘴角有一抹促狹。)
(哪知道,你又沒寫信給我。聽朋友提過,你運動細胞不錯不過沒好到進體育班,功課似乎差了點,但不是壞學生)
那個男生很有勇氣,敢招惹妳。都兩年了,回南部讀高中還是讓妳覺得「虎落平陽」嗎?
無關「南部高中」,是我自己笨沒考上第一志願。
再次騎車上路氣氛有些悶。
過糖廠五分仔車鐵道時你的車輪軋進軌道摔了個大跟斗,不像摔得很重的樣子,可是就是坐在地上看我。(難不成要我拉你起身?)我走過去,拉起你的腳踏車……
那一天的腦波特強,一幕一幕清晰的畫面掃瞄存在深層的腦褶裡。
之後,我知道你被留級,變成與我同年畢業;之後,我知道你沒考上大學也不能緩徵;之後,南部家裡轉來你給我的第一封信,說等兵單期間先來台北做事。
你來找我那天天氣好得不得了,是這原因嗎?日後想起時記憶特別清朗。
或許他鄉遇故知吧,又是只上半天班的週六,我們的心情都不錯。呆呆的把機車直騎上中興橋才發現原來另有機車引道,急急停車、一前一後將車抬上機車道,慶幸沒被警察抓著。互嘲鄉下人進城大笑中,你拉過我的左手疊上我的右手環住你的腰;我緩緩退回我的右手、左手抓住你座墊後、我們之間的把手;雖然看不見你的表情,我還繼續笑著,你應該也是?
同一年春節前兵單溜進你家信箱。
你來辭行,笑說自己是甲等體位,極可能抽到「金馬獎」。(看得出來你很擔心,笑得不瀟灑)
我說了什麼?我應該有說什麼才對啊,至少一些不著邊際誰都會說的廢話。你走了。我沒送你下樓。
之後,你來信了,從金門;之後,你又來信了,從金門……
我寫信給你,說我們不合適做更好的朋友。
沒有為什麼,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有為什麼。
●
現在,你為何寫信來?
網路蓬勃,我不是沒意想到此刻。沉寂如此長時間之後,你以一書長信寫道人在外島受訓又面臨我斷信的身心折磨。
我訝異於螢幕上的「思念」、「鍾愛」不曾在你給我的信中出現的字眼,訝異於自己果真如你所述——「首次走天堂路,劃破每位隊員手腳皮肉,黑夜抽痛,顫抖雙手,仍提起紙筆,不忘寫給遠方思念的女友,體力已達臨界點唯一走下去的寄託!」
或許記憶的線索有別,或許年少對感情的體認深度有差異,在長長的歲月之後自螢幕溢出的酸苦和絕望震得我無言……
你是否還去河堤?
或許野大的河風可以剝揀歲月累積,減少回顧時可能的失真;再不用多少年我腦子裡的畫面也將逐漸褪去,即使最原始深藏的也無法遁逃,趁癡愚之前書寫這封不寄出的信,以記憶封緘。
【2008/12/28 中華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