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時‧浮世繪】
夜裡，我在後院洗衣服。
住家這排公寓一樓後院各戶間僅隔一又二分之一人高的磚牆，各戶皆以鐵柵架高，有人做成花架，有人再覆蓋浪板擋雨，七、八坪大的後院用來洗衣曬衣堆置雜物，也有人種種花沒事還養條狗找麻煩，像我一樣。
初夏的日頭野烈得很，花和葉都歪歪倒倒了，給焦渴的海芋、蓮蕉喝喝水吧，我揮甩著臂膀，狗狗跟著我晃盪踅圈子。後院白天很安靜的，晚餐時間熱鬧些，煎魚燉肉辣的嗆的氣味飄漫、晚些是洗鍋洗盤的的聲響伴奏洗衣機左旋右轉，各户的生活節奏差不多。這樣半開放的空間，無從設防，冷氣機運轉的嗡嗡聲中夾雜左右鄰居隔著牆壁隔著窗也是嗡嗡聲的對話，我並不想刻意傾聽對話的內容，但只要人在後院，很難拒絕它硬塞進耳裡來。
從斷斷續續的字句裡還是可以拼凑出：某家太太最愛叨絮自己是多麼辛苦持家、一屋子老小不知感激；某家夫妻客套的對話，就如同平日在社區裡和隣居打招呼一樣；某家先生抱怨下了班還要清狗籠掃狗糞，好笑的是他竟罵狗狗這麼懶一整天在家連個澡都不洗…‥；即使聽到什麼辛辣的，出門碰了面，也僅「上班啦」、「下班啦」客氣往返，只在心脗賊賊的好笑。
今晚的後院似乎不平靜。隔著牆可能又隔著一扇門又隔著一道牆，有人講話，不，吵架的聲音，悶悶的咕噥的男聲，尖銳激越的女音，二重唱一樣切得細細碎碎很近聽力範圍又不讓耳朵攬個明白；應該是右邊？不像是左邊，會不會是再過去的右邊？不會是右邊樓上吧？我把水龍頭關了，認真辨音。
哐啷﹏哐啷﹏，是右邊的楊教授家，摔了的還不只一個鍋，都幾點了，楊太太還在廚房收拾？乒里乓啷﹏哇，今晚的楊太太是怎麼啦？連碗盤一塊摔了？
「不要臉！不要臉！」這聲音聽得真切，是楊太太。
怎麼啦？她的聲調好激昂！罵誰呢？
「敢做就敢承認…‥都當阿公的人了，要不要臉？」碰！她推開廚房到後院的紗門。
包準是罵楊教授。可是，楊教授很不錯啊！常聽到他在後院洗洗刷刷，也常看到在前院修剪花草，有時還幫忙接送外孫，待人又客氣，算是平實又有涵養的人，怎會扯上不要臉呢？
「不要臉！」楊太太氣忿的叫嚷，拖著鞋在石子地發洩、收衣竿故意敲著曬衣架咚咚響。
就不要臉？沒別的嗎？我看過電視上表演罵街的女演員，可以不必逗號句號甚至頓號，不必換氣還字字分明，真有本事。該學學，罵人才精準。
「還說不是？……不要臉，躲起來就沒事嗎？」啪！她摔衣架。
她應該是氣極了！帶著強抑的哭腔。是誰躲起來了？
「那帳單你怎麼說？」碰！她丟臉盆。
什麼帳單？信用卡嗎？
笨蛋偷吃！怎麼沒湮滅證據？
我好想拿張凳子墊腳看看楊太太怎麼了，可是，又覺窺聽別人的家務事有點那個，雖然我是好意。
「還有，咖啡館的發票…‥，一杯七、八十的咖啡，你真捨得。你說啊！」
楊太太在按洗衣機的鍵鈕，滴、滴，沒聽到楊先生的聲音，怎不說話呢？這樣哪知道你們誰是誰非？說不定真的是誰冤了誰。
「我真不值……」，她在哭，抽噎著。
我靜定在洗衣機前，楊太太應該也是，隔著牆，和我。
狗狗溼潤的鼻頭磨蹭我的手，嚇我一跳，跟牠眨眨眼，食指擺在唇上，狗狗搖著肥屁股跳進牠的窩，慧黠的眼神笑開大嘴咧到耳邊，什麼態度嘛，我又不是故意要聽，這畜牲。
不知該不該再旋開水龍頭，應該沒關係吧，洗衣機本來就設定自動操作的啊，輕輕地，水再度注入水槽；再輕輕地放回收衣服的撐竿，免得楊太太知道我在後院，多尷尬，躡手躡腳地想回屋裡。咿歪，不是我家的紗門，原來沒亮燈的左邊也有人。
「你還要出去？你……」，楊太太氣急敗壞的叫嚷，碰，推門的聲音，她進屋裡了。
我也趕緊回到屋裡，感覺好像有事即將要發生。
隔著牆重重的脚步追逐聲跑出臥室、上樓、下樓、再下樓、餐廳－－如果他們家也沒改隔間和我家一樣的話。一路乒乒乓乓推倒可能是椅子？枱燈？掀倒桌子？摔杯子、盤子？扔靠墊、書？聽不到斥罵的聲音，他們兩個人是否咬牙切齒、眼中噴射殺人的利刃、豆大的汗珠自額頭鼻尖溼漉全身，抓住對方的髮、掐住對方的頸悶聲格鬥…‥。
要不要報警？我緊張的拿著電話跑到前院，楊教授家客廳的布簾緊閉，我望不見屋裡「廝殺」的狀况，他們家的哈士奇隔著鐵欄干瞅著我。
對排公寓有幾户捻亮了燈，兩三家沒開燈的陽臺上站的人，往我這方向望。
隔壁又隔壁的王先生去按門鈴，他是鄰長。哈士奇嚎吠楊教授出來應門，我看他背心溼了大片，鐵青著臉，打開大門，楊教授說，沒事沒事；王先生說，有事好好講、老夫老妻了；是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嘛，對面的張先生過來了；楊教授說，女人莫名其妙，沒事沒事；樓上的李先生也下來勸架；楊教授說，不好意思。
「不要臉！」不知什麼時候，楊太太一頭蓬亂，站在玄關對著前院門口一團男人大吼，暗夜裡我猶感到她臉部肌肉激動的抽搐。
王先生、張先生、李先生有些訕訕。有事明天再處理吧。拍拍楊教授的肩背，各自散了。
楊教授看一眼杵在院子的我，轉身重重拉上客廳的門。
我也好想去拍拍楊太太喔。
夜，深了。
【後記】
當初投稿到「浮士繪」主編要我刪至1300字，也就是說，要刪將近600字。回想若是現在，是否仍會為刊登而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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