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知道自己那麼的不像男人。
我跟碧已經是相識好久的朋友了。八歲的時候，我們上同一所小學，在同一個社區生活，何時何地，只要在張眼可見的地方，偶然或者必然地發現彼此，我們總是自然地黏在一起，被甩在後頭的東西都立即給忘得一乾二淨，有些時候，甚至給忽略的是哥哥，我和碧也是頭也不回地牽手溜了。
從前的日子，好幾百次哥哥都認為長大後我會跟碧戀愛。
那種青梅竹馬，自然而往的終點。
小學之後，我進了男校，碧進了女校。我的中學在一個小小的山上，那時，被囚禁在複雜又乏味的男子世界裡，打籃球成為我生活裡的主要活動，同時被家人視之為最健康不過，正當不過的嗜好。哥哥說，總好過我看色情雜誌，在洗手間裡偷看朋友那話兒的長度吧，雖然我一直沒有那樣地對哥哥以外的人坦白。
偶然我也會在居所的附近遇見碧，碧說她的學校有游泳池，有教堂，碧說她暑期在學校習泳，老師推薦她跟高年級的女生代表學校出賽，碧在新的學校裡似乎很受歡迎，她告訴了我很多新朋友的名字，成績也似乎趕得上新學校訂立的基本標準，好像她一早就給同學推舉為風紀代表，康樂組長等，碧似乎蠻滿足於她自由的新生活，在心裡我很為碧高興，同時亦有一點錯失什麼的感覺，雖然在那時候我並不能清晰的從其中理解什麼，然而，有一點我是記憶清楚，就是在碧唸初一級那年的那一天，即是當我還在學校苦惱著小休時吃綠色冰棍還是紅色冰棍的同一天，她第一次跟男生親蜜一點的交往，此後我就再沒勾過碧的一根手指，之前跟碧時刻連在一塊像分不開的漆影生活都暫且終止了。
不過，機緣巧合之下，有一次好不容易從碧朋友的那裡聽說碧的戀愛生活，我還是暗自高興了好幾天。原來碧一直沒有跟那男生接吻，連拉手都沒有，碧跟男友的戀愛還是停留在很單純的階段，那時我像信心不夠的大男人一樣為這無聊的希望自我催眠，哥哥說我初中以後就越來越沒有男人味了，連心愛的女生得在人家的手裡都不敢追回去，那時我確實對自己的價值有一點少年期的懷疑，但是從心一想其實我更不知道自己對碧的喜愛有多深刻和長久。因此，那時候聽說碧跟男友關係沒有前進，我以為自己也會很快交到女朋友，而且那女生可能讓我得到一點比碧無法給予她男友的什麼，就算是像碧從前給我手輕鬆拉著一樣，還是在色情書裡看到的和想像的差不多一樣。
最後，當然也在令人沮喪的機緣巧合之下，整個初中時代我也沒有交到女朋友。
高一級時，碧跟第二任男友分開了，那一次，在碧住的大廈門外遇見剛哭過的碧，她看來好可憐，同時加深我對碧的認識，原來碧比較喜歡年長和成熟的男人，無奈碧父母不喜歡女兒選擇的是與他們年紀機乎一樣的男人，碧說還沒有跟男友正式的交往過兩星期，就給父母強迫性分開了，碧憶述時還忍不住落淚，那時我第一次感覺碧受傷害，雖然在那年代中學生是強迫性的不能談戀愛的。
碧結束戀愛生活後更努力的唸書，她父母很高興，高興得決定把碧送去溫哥華學習英語，不過，她父母在立下決定前沒有咨詢我的意見，否則我會告訴他們在溫哥華用中文溝通的華人比用英文的還要多，尤其在港澳學生混集的中學裡，誰會勉強用英語跟自己人哈拉呢。
碧父母為了讓碧到國外學習英文前作準備，給她安排了為期兩個月的美國遊學，聽碧說花費了三萬塊錢，碧家真富貴啊。那時我跟碧約好了八月在三藩市見面，我會花自己在工廠裡掙的暑期工錢支付機票和旅遊費用，碧的臉為我的獨立展現意外的神情，我認為是我的成熟男子氣慨感動她哩，雖然這樣說來我像是又回到稍為幼稚一點的階段。
六月終碧隻身到美國了，我踏入十七歲，跟朋友在卡拉OK裡歡渡生日及吃蛋糕，其中一個朋友說喜歡我，吻了我的臉，但確實是男生，他吻我臉時我們剛好獨自留在廂房裡面，當時我想像得到自己的面部表情先是驚愕，然後驚恐，最後憤怒，我不清楚為什麼這位男性朋友吻我，而我們交情這麼多年這麼深，他郤要在我認為是踏入成年男子期前最重要的生日聚會中否定我們過去的一直保持良好和單純的兄弟之愛。
我不能原諒他，宇飛，那晚我機乎狠狠揍他。
我給碧電郵，告訴她宇飛的事。
聽說宇飛喜歡我很久了（像我喜歡碧的一樣），是從小就一直喜歡的樣子。宇飛自己說的，我進初中成為新生那年，在籃球場上他不知怎麼就特別注意我了。之後我們每一年也同班，機乎每一天都一起打籃球，連暑期都一起去工廠兼職，漸漸宇飛對我好像有一種特別的感情，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麼（只是有那麼一天當我提及起碧，提及起我對碧那個女生也有一種自己都不清楚是為什麼的特別感情，宇飛忽然像明白了什麼，便決定向我說清楚那什麼的什麼）。
其實，我這朋友也是陽剛味很重的男生，一點都不像是傳聞的同性戀的柔性調兒哩，我著實想像不到自己居然給他道德的外表欺騙了，他怎麼能特別的注意我呢（雖然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詳細地告訴過宇飛我喜歡碧的事，但這也不是我的錯呀），可能是從前我不應該邀宇飛一起看電影，一起遠足，一起參加童軍，我不應該跟宇飛在像熟人一樣的距離內相處，我好像是，讓自己處身在安全的不安全中。
括號內的話我當然沒對碧說，兩天後碧在回信說，原來她也曾經有過被同性喜歡的經驗（當時面對電腦的我簡直目定口呆），對方是高年級的學姐，聽說長得很秀氣，頭腦又很好，還是低年級生的偶像，聽說學姐大膽追求碧，碧同班都知道學姐的新聞，常常找碧八卦，碧在被父母強行分開男友後心情失落了好一陣子，也曾為學姐對自己的關心感動過，不過清楚自己的性取向，還是禮貌地婉拒了學姐（我想不到碧竟能那麼冷靜地面對和處理同性喜歡自己的事）。碧說，同性戀跟異性戀沒有分別，只是性取向的一種，就如我們當中有人喜歡吃飯，有人喜歡吃麵一樣（有時候我真的自覺比不上碧，碧的豁達相比我的狹隘），碧說我不應該怪責宇飛，相信他向我表白亦需要很大的勇氣，最小，碧自認亦沒有學姐和宇飛那樣的勇氣，能向一個自己一直喜歡但沒有膽量面對告白的人（這時，我也在反省自己，說到膽量我也真的不如宇飛啊）。
隔天我去郵局給碧寄了一隻肉桂狗玩具，是工廠裡的女孩子告訴我女孩子會喜歡的那一種。然後，我約宇飛喝酒，那是我在生日後第一次在工廠裡跟宇飛講話，他看來精神比兩天前好，我們買了兩打啤酒到海邊聊天，談及很多初中時代在學校裡發生的糗事，還有未來留校的最後兩年，我們希望進入哪所大學和進入哪一種事業，我也談及，我喜歡碧和女生是真正的喜歡，婉拒宇飛不因為他的不好，他一直是我學生時代最要好的兄弟之一，我坦白的說，從前和今天一樣，明天的都不會改變，宇飛對我提到感覺的話題似乎已經夠滿意，或許他一直只是想要我口中的一個明確的答案吧，不過我說，我還是對他吻我的事有點生氣，但我亦同時為他對我的感情表示謝意，起碼，從來都沒有人告訴過我她喜歡我那種事。聊完感情話題後我們還一直聊到半夜，後來我又提到碧，宇飛很耐心地聆聽，他建議我放膽地追求碧，在八月以後，在我和碧一起旅行的時候，我一定要勇敢地告訴碧，多年一直喜歡著她的事。
我看著海，其實我並沒有成功的把握。我太不願意失去碧。
去三藩市前的十天，跟碧聊電話，她又交到男友了，碧是很需要戀愛的女孩，想這可能與她的星座有關，碧從很小時候就沉迷在星相的研究裡，常常告訴我關於雙魚座和巨蟹座男生的事情，因為聽說那兩個星座的男生跟她星座的女生最合了。那時我想，碧是十一月的天蠍，我是六月生的巨蟹，看來我們還有一點宿命上的淵緣啊，可是我並沒有將這想法讓當時的碧察覺。
直至碧再細說，現在交的男友也是跟我同月同日生的巨蟹座，我才驚覺保持那麼的一點男性自尊和生怕拿掉了就會死的冒險精神的我，作為男人真是悲哀的事啊。
好不容易我說服自己如期的探望碧，並背馳著隱藏在個人尊嚴裡面的充份理由，去看看那個與自己或許是差不多的男生。
三藩市的空氣很清新，對我這個第一次往國外旅遊的男人來說，環境都很吸引。丘家驊招待我在他家吃飯，碧和我在客廳看電視，丘家驊在廚房做咖哩雞，巨蟹座男人精通廚藝不是奇聞，但身為一份子的我居然最了得是煮即食麵和烚蛋，忽然對自己有那種曾在少年期經驗的自我厭惡感覺。
丘家驊的家很漂亮，家人都回流在香港賺錢，他則一個人在三藩市工作，在碧上遊學班的學院附近開咖啡店。丘家驊煮咖啡一流，廚房食物濃郁的香氣飄溢四散在居所的每個角落，這時我留意到碧偷看丘家驊的眼神，是一種欣賞的眼神，好像與愛情無關，我私心的那樣想著。碧轉過頭來，小聲的向我說，跟丘家驊一起不會久，十天以後，她人會在溫哥華，跟丘家驊的關係將要接受異地的時間考驗了。
「妳受得了嗎？」我問碧。
「應該受不了啊。」碧笑。
「受得了有應該和應該不嗎？妳是真的喜歡他嗎？」我看著廚房裡的影子說。
「這次跟從前的經驗不很一樣，其實來到這裡之後很寂寞，忽然想起了一些什麼，才有了這麼的決定。」碧淡然地說。
我靜靜聽著。
「其實，跟家驊他，還不算是什麼真正的戀愛，他一直把我當作妹妹。」碧輕輕笑。
「什麼？那妳在電話裡說交男友了，是什麼的一回事？」我吃驚地問。
碧笑，不回答我。半分鐘沉默後，碧說：「本來是真的跟他在一起了，不過，後來我發現，從他身上看見了朋友的影子，我好像明確了什麼，最後覺得應該先不要亂來好。」
「碧妳，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無奈碧給我似是而非的答案。
「丘嵐，你有喜歡過朋友的經驗嗎？」這時，碧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彷彿在等待我為她透露一點什麼具省思性的啟示一樣。
可是，這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因為我忽然得到男人的直覺，直覺碧應該不是喜歡了我吧。
再一次，憑我的經驗，証明男人是沒有準確的直覺這回事的。
「我想我今次是真的。」吃過晚飯後，我和碧在露台聊天，丘家驊洗碗碟。「從前我一直希望她是個男人，那我就會好愛她，真的好愛她啊。」
「碧，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不明白。」
「丘嵐，七月時我曾告訴過你關於我學姐的事情吧，我們沒見面快半年了，至今我才從丘家驊的身上，發現了一件蠻重要的事情，原來我一直也喜歡學姐，喜歡她的一切，只是接受不到她的性別而己。」碧微笑著說。
「不是吧。那是同性戀啊，碧。」我意識自己將要進入昏迷狀態。
「我知道，從前真的很難接受那樣子的自己。」碧說，「丘嵐，你知道嗎？來到美國之後，我結識了丘家驊，其實是我很刻意的跟家驊熟悉起來，因為當我看見了他溫柔的眼神，煮東西的背影，在琴鍵上靈敏的指尖，我忽然察覺喜歡他那一切不因為喜歡他的一切，是因為我著迷於他背後是學姐的影像，通過丘家驊我尋找已失去的學姐，從前跟學姐相處時，她一直都那麼細心地照顧我，那時我一直認為我們是不可能的，還拒絕過她……」
「但是碧，妳根本不可能是同性戀啊。」我估計我失控了，說話的語氣和速度都變得無禮。
可是碧沒有把我變調的因由看過清楚，還徑自盡情地笑起來。我忽爾有想捉那學姐出來槍弊的衝動，碧郤用指頭輕點我冒汗的額頭一下，笑道：「跟你開玩笑啊，那麼認真幹什麼。一早說過我是喜歡男生，只是，今次我真的喜歡上一個朋友啊。」
現在我想捉去槍弊的是碧。不，我沒理由槍弊自己喜歡的女生。唉。碧，妳喜歡哪位朋友呢？
「丘嵐，你為什麼不問我喜歡哪位朋友呢？」碧對我沒有生氣的表情好像蠻不滿意。
「那是誰呢？」我無奈地問。今次該不會是習泳班的學妹吧。
「你這蠢蛋。其實我一早給你很多線索啊。」碧反白眼說。
「沒有找到。」我攤開兩手道。
「我喜歡了丘晴。」碧直說。「不過他不喜歡我，真傷腦筋。」
哥哥？那怎麼可能？「我真的不願意相信。」我真的但願現在就失去聽覺。
「丘嵐，你不覺得丘家驊跟你哥蠻像嗎？一樣的姓，一樣的生日日期，一樣的溫柔眼神，一樣會彈《卡門》和《安魂曲》的指尖，一樣沾著咖哩粉香氣的髮和圍裙。」
是啊，初次聽到丘家驊的出生日期，我立即狂妄地認為碧喜歡我，我忘了我跟哥哥是孿生兄弟，大家的出生時間只是相差一分鐘啊。
「老實說，我打算先做好學業，考上大學後再正式的追求你哥哥。因為你哥不喜歡腦袋不靈光的女孩。」碧滿懷目標地說，像是革命時代為新政府發過忠義毒誓的小兵。
「碧，妳在何時喜歡哥了？」我固作冷靜的問。
「很久很久以前。與你們兩兄弟一起玩耍的時候已經好喜歡你哥啊。」碧小聲地說，好像為一個不再是祕密的祕密安裝密碼鈴一樣。
「那時，你拉的是我的手，郤在心裡喜歡哥哥嗎？」我不可置信。情敵竟是自己一生中最敬愛的哥哥。
「我根本沒有膽量向他撒嬌，唯有拉著像兄弟一樣的你，快快的跑在前頭啊。」碧看著地板說。此時，我看著天花板。
完了，一切都完蛋了。我那麼喜歡碧，碧那麼喜歡哥哥。
當碧決定爭取哥哥的愛之前，在那三千多個日頭之間，我竟然沒有半分勇氣去爭取碧對我的愛啊。如我哥說的，我確實不像個男人。
初稿於二零零四年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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