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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02 10:41:10| 人氣68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非馬作品評論之 36A (朱二 ﹕論非馬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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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馬近年來創作更見繁盛,台灣詩壇稱之為“現代詩的異數”。确實他的詩具有極為獨特的藝術風貌,使人一見就認得出,一讀就難以忘懷。平白簡短的幾行,卻似蘊藏無窮的韻味,耐人咀嚼,給人美的享受。探討其中奧秘,總結其藝術經驗以為借鑒之用,當是很有意義的事。


一、求新--以“反逆思考”為核心手段

創新是藝術基本法則之一。非馬的詩脫盡陳詞濫調,處處給人予新鮮感。詩人對「新」的刻意追求在意象的擇取上就顯露出來。煙頭、鞋子、領帶、電視等本與繆斯無多少緣分的事物,卻由他攜入詩歌殿堂,令人耳目一新。而這種奇特的意象擇取又與某些作家熱衷於怪誕詭譎、故弄玄虛截然不同。詩人的眼中始終沒有離開現實世界。他只是喜歡從周圍日常生活中尋找別人未加注意、不曾使用過的意象。除此之外,詩人還常有引人注目的奇特詩思。例如《香煙》:“燒到手指頭的時候/煙灰缸的亂墳堆又多了一具屍首/注定被點燃吸盡捻熄的生命/仍在不甘心地呼最後一口氣”。由於詩人主觀情感的投射,一個平時被人視為廢物的煙頭,卻成了執著於生命的頑強意志的象徵。可以看到,有意識地反逆人們平常的觀物、思維習慣,是詩人“求新”的獨特方式。用非馬的話說,即“從平凡的日常事物中找出不平凡的意義,從明明不可能的情況裡推出可能”(1)。創新雖為藝術的普遍法則,但通向“新”的道路卻因人而異,從這裡往往顯示出作家的獨特風貌。

擇取別人不曾用過的意象,自然能“新”,但如果擇取的是一般詩人常用的意象,這時“反逆思考”就更重要,其作用更為突出,詩人的獨特性也表現得更為充分。最典型的例子是《鳥籠》:“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打開鳥籠,放鳥返歸大自然,這是多少文人墨客詠嘆過的主題,它幾乎成為人類響往自由的公共象徵了。而非馬卻硬是將它拉向相反的方向,呼喊“把自由還給鳥籠”。這種前所未有的呼聲,無疑給讀者一個巨大的“不意的驚奇”;而驚訝之餘,必然更深刻地體會到”束縛他人實自縛”的哲理內涵。在這裡,反逆思考成為翻舊為新的主要手段。這種手段在非馬詩中運用廣泛且效果奇佳,像《構成》也是一例。它不寫風浪中海鷗在飛翔之類濫調,卻寫道:“不給海鷗一個歇腳的地方,海必定寂寞,於是冒險的船離岸出發了,豎著高高的桅。”這樣船出海冒險的目的反倒是為海鷗提供落腳之地,以便讓大海縱情掀起波濤。人們慣常的思維邏輯完全被打亂、顛倒了,但卻很好地表現了一種脫離功利、與大自然冥合無間的情趣和為了美好目標而勇往追求的崇高情懷。

除了取材、立意外,在謀篇布局時,“反逆思考”也常成為獲取“新奇”效果的輔助手段。這時詩人往往開頭先將讀者的思路引向與主旨相反的方向,然後突然扭轉到正確的方向上來。《傘》先寫一對戀人“共用一把傘/才發覺彼此的差距”,繼而一個突然的轉折:“但這樣我俯身吻你/因你努力踮起腳尖/而倍感欣喜”。相信一對戀人,特別是體高相差較多的戀人,讀了這首晶瑩剔透的愛情小詩,定會如飲甘泉,心靈為之顫動。

這種藝術魅力部分地應歸功於上述“先抑後揚”的突轉結構法。戀人無意中發現“差距”,未免令人掃興;當讀者正要順此思路往下走時,突然出了戲劇性的變化。由於“差距”,一人低頭俯就,另一人踮腳趨迎,愛情經過“差距”的驗煉而愈顯純真,自然使人“倍感欣喜”。套用一下前人語:在這突然轉折的光芒下,人性比其它任何平鋪直敘的詩作都放射出更耀眼的光輝。讀者的思路再次被扭轉過來,並在扭轉中得到一種特殊的審美愉悅。

由此可總結出非馬藝術技巧的一個突出特徵:善於運用“反逆思考”表達對生活的獨特觀察和見解,給讀者以“不意的驚奇”和有力的衝擊,激發他們的審美感受和共鳴。詩人不是靠搜奇獵怪或玩弄形式,而是靠挖掘日常事物中為常人所未見的本質意義來獲得新穎的藝術魅力。在這裡“求新”和“求深”(探索事物的本質)互為因果、相得益彰。“反逆思考”因可獲此一箭雙雕的效果而具有特殊審美意義。


二、張力--象徵性和力度的加強

張力產生於相衝突而又相配合的成分之間,是詩中若干對立因素之間的內在關聯。富有張力的詩,組合雜繁相異的因素於一有機整體,於不和諧中求得和諧,於矛盾對抗中求得統一。非馬的詩,除了“新”的特徵外,還因其強韌的張力而增強了藝術的魅力。

首先在對詞語的外延(字面意義)和內涵(隱喻意義)之間關係的處理上表現出張力。詩人既倚重內涵,使詩富有象徵意義,又不忽視外延,避免了概念、邏輯的模糊和散亂。以《樹》為例:“日日夜夜/我聽到/心中的/年輪/在通往/蠻荒天空/崎嶇的/路上/轆轆轉動”。因樹而有年輪,有輪才能轉動,這外延的展開是連續而又完整的;而詩歌的暗示意義也與外延同時發生著作用。年輪代表歲月,年輪的轉動代表著歲月的流逝。整首詩暗示著詩人因生命的流逝而產生的一種焦慮感。從這裡顯示了內涵和外延二者之間張力的重要性。有些現代派詩人只重內涵、感性,他們的詩只是一堆感官印象的混雜堆砌,缺乏起碼的邏輯聯繫,因而晦澀難解;相反,有些詩人只重外延、理性,詩歌缺乏暗示、象徵而使詩意全失。非馬與這二者都不同,他的詩富有張力,表層總是清晰可解,而深層總又包含著豐富的意蘊。這一點很重要,它是非馬藝術風貌的組成部分,是與某些現代詩的明顯區別。

當然,張力不只在此,它在非馬詩中廣泛地存在著。例如,為了直指事物真實存在的核心,非馬的詩發展了一種簡洁而近於抑制的風格,避免過於繁雜的意象、堆砌的形容詞或拖泥帶水的連接詞。另一方面,他刻意追求象徵性,極力褒舉“帶有多重意義的意象”。既反對“拖泥帶水”,又要有“多重意義”,既要簡潔,又要豐繁,我們可感受到其中的張力。

雙關和複義的運用是達此目標的有效手段之一。《龍》由於采用一個精心選擇的雙關語而使整首詩產生了耐人尋味的複雜含義:“沒有人見過/真正的龍顏/即使/恕卿無罪/抬起頭來//但在高聳的屋脊/人們塑造龍的形相/繪聲繪影/連幾根鬍鬚/都不放過”。這裡的“龍顏”可照字面做“龍的面貌”,也可特指皇帝的容貌。照第一義,這首詩諷剌某些人毫無根據的憑空臆造。照第二義,這首詩可當作阿諛奉承、趨炎附勢、甘作奴才者的寫照。尤為巧妙的,這第二義還可有機複合為更加深刻的第三義:揭示了驚心動魄的異化現象:人們往往親手造出偶像而反受其欺壓。雙關和複義的作用使這首短詩具有比長篇大論更為豐富的象徵意蘊。

《石子》一詩用詞簡約生動,意境清靈淡雅,充滿田園風味:“火煉過水浸過/雨打過風刮過/這顆晶瑩渾圓的/小石子/此刻被放在/陽光亮麗的路上/靜靜等待/一隻天真好玩的腳/一路踢滾下去”。(2)也許這不過是一首寫實詩,描寫天真未泯的田園情趣,或者用這充滿生機的圖景,暗示新舊交替的機運 。然而也可把它當作反諷詩來談:歷盡滄桑,素來帶有神秘光彩(孫悟空、通靈寶玉均從石頭誕化而出)的一顆小石子,也許正洋洋自得,自高身價,但終不過是小孩子腳下的玩物。或許還可把它當作一位老年人的感嘆:人與命運無法抗衡。由於詩歌簡約含蓄,為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反而大幅度提高了詩的容量,產生了多重象徵性,達到以簡單意象暗示人類生命本體的功效。這也是許多長篇大論所無法達到的。

有時詩人把對立因素直接呈現在字面上,張力就表現得更為明顯具體,而它對詩歌力度的加強發揮更直接的作用。《登陸月球》寫人類首次登月,這類詩本極易墜入應景文字,它卻因富有張力而頗可觀。“一腳踩下去/便驚動嫦娥/急急作再一次出奔。”先用嫦娥的意象喚起人們心理的沉澱,暗示人類千萬年來的奔月宿願。第二節:“一腳踩下去/卻激起如許灰塵/把人類的夢/撒向更遙遠更神秘的星球。”讀者的目光又被拋向未來。這種大跨度的時間跳躍,無疑能激起崇高的美感。再者,詩的前後都是想像,中間卻夾入細致入微的寫實描寫。作者將歷史的和未來的、巨大的和細小的、永恒的和瞬間的、寫實的和想像的這些矛盾因素集中在短短的七行詩裡。這強大的張力自然能震動讀者的心靈。

矛盾語也是對立因素在字面上的直接呈現。《領帶》:“在鏡前/精心為自己/打一個/牢牢的圈套//乖乖/讓文明多毛的手/牽著脖子走。”擬人化了的“文明”卻有“多毛的手”(野蠻的標志)和牽人脖子走的野蠻舉動。通過此矛盾語和反諷場景(為自己設圈套),表現作者對西方文明的某種抵拒心理。作者曾開玩笑地說:“《笠》的精神是不穿西裝的。”《五官.耳》:“眾聲喧嘩中/耳朵/被一陣突來的/靜默/震得發聾。”它是既謬且真的矛盾語:靜默竟能震人耳聾,乃其“謬”;靜默有時比吵嚷更見威力,又達到哲理上的“真”。《靜物(二)》則直接體現了美與丑之間的張力:“懨懨了/一整個冬天的/瘦花瓶/在暖暖初春的/陽光裡/猛咳一陣之後/吐出了/一口/猩紅猩紅的鮮/玫瑰”。大約詩人內心不甚痛快,把這感情外射,使事物蒙上了病態。但詩的意象鮮明、新奇,自有其藝術魅力。須指出,這種對立因素的有意拼合並非偶然,它體現了某種美學原則和規律。《今天的陽光很好》或可當作詩人表達其文藝觀點的詩來讀,談的正是對張力的看法:“我”在寫生,畫上了藍天、小鳥、綠樹、白云、金色的陽光和蹦跳的松鼠,構成一副充滿生氣的美麗風景圖。”但我總覺得它缺少了什麼/這明亮快活的世界/需要一種深沉而不和諧的顏色/來襯出它的天真無邪。”這時,“一個孤獨的老人踽踽走進我的畫面/輕易地為我完成了我的傑作。”看來詩人認為那種單純、和諧的圖象,並不一定真的美,它缺少一種生命的律動,力的對抗;只有寫出事物的千姿百態,諸如美與醜、清與濁、白與黑之間的雜揉、鬥爭,才能代表真正的生活和真正的“美”。這與某些理論家的觀點可謂不謀而合。如瑞恰慈認為,詩的經驗極致,必由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抗力構成,它是由不和諧的元素組成的和諧秩序;如詩由原本已和諧的元素構成,則會減低或失去詩的最可寶貴的張力。宗白華先生曾說,年幼時他喜歡的是“自然的調和完滿和神秘”,但年長後,更喜歡充滿衝突、曲折的東西。這其實都反映了某種規律。心理學家認為,不成熟的人和時代,往往一味追求快樂,但對於人的高級本性來說,”單純追求”的快樂則是異己的,而人總要排斥異己的東西。因此,單純快樂的藝術並不能使他快樂。對於成熟的審美經驗來說,越是充滿多種力量衝突的藝術越受歡迎。這也許正是張力產生審美效果的心理依據吧!看來,張力的增強不僅反映由少年到成年、老年的審美心理的變化,也是藝術從古典向現代轉化的趨勢。在非馬的詩中,我們就看到張力的增強成為作品加強象徵性和力度的高效觸媒。


(未完,下接 36B)

台長: 非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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