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鵬﹕凝煉奇思深邃
——讀《非馬的詩》隨想
這是一本頗具特色、少見的詩集,題材開闊,大千世界,中外古今,取材角度別致、新穎,意象紛呈,語言高度凝煉、風趣、機智,富有哲理,并在科學與詩的結合上,開辟新的領域。好詩、妙句俯拾皆是,難以盡評,現將各類題材詩結合詩藝手法,摘要評析。
先從寫動物的詩說起,詩人將成語典故與現代生活融合,翻意出新,令人贊嘆,如《雞》中“聞雞起舞”的“雞”變成鬧鐘,是很自然的。《猴1》中“殺雞給猴看”,則同情雞。《看馬》中又為“馬革裹屍”的馬打抱不平。詩人常將同題詩反復吟誦,別有新意。《猴2》的猴學人的動作,可笑;人學猴的動作,可憐。書中有《螢火虫》三題,未標1、2、3,各有特色。我則喜歡其2,不屑與諂媚的霓虹燈爭寵,火花一閃,便燦然亮起流落的童年。寫出城鄉之別,回歸大自然的情懷。城市中《牛》的悲哀,是不能在柏油街耕耘;人愛吃有一身香肉的狗,誰能解答人狗成友的孰前孰後(《狗》)?人們雖不知龍是禽是獸是神是人,卻都傳說它有傳人;當人們將這虛幻的形象,繪聲繪影塑出胡須,則令人費解(見《龍1》、《龍2》)。讀了《獵小海豹圖》,對無知純白的小海豹誰不憐愛,對捕殺海豹的獵人則無不憤懣。《看鹿》中從鹿的大逃亡,聯想到人類的原罪。詩人的泛愛主義祝願人類擁有更多的禽獸朋友,遵循大自然的規律,免于孤獨乏味。親情、鄉情詩尤為感人:《山》三行二十一個字,寫出兒時在父親背上爬上滑下的天倫之樂,也寫出父親甘為孺子牛恩重如山的親情,(以詩印證自己詩的經濟觀,一個字可以表達的,絕不用兩個字,前人或自己使用過的意象如無超越或新意,便竭力避免)。《羅湖車站》,作者曲折三致意地寫出,明知不是自己的父母,卻感到極像自己的父母,他們相見,果然不相識;相別三十年的父母在月台相見,竟相見不相識,實令人酸鼻。寫鄉情的《返鄉》,行前怕超重,卸下鄉愁,想會輕鬆,誰知到家見到一對石獅,又為鄉愁增加新伙伴!遠離故鄉,雖飽嘗了異國煮、煎、炸、蒸、燉、燜的菜肴,最珍惜的還是不失原味的鄉音(《在曼谷吃潮州菜》)。以及《醉漢》等,與許多鄉愁詩相比,都別有一番風情,令人難忘。
寫人世滄桑的《功夫茶》,不論一仰而盡,還是慢慢品嘗,都體會出人間五味。《台上台下》兩面人,不只是說戲子。《化裝舞會》後遇到的人,都有緊套臉上二層皮的面具,能不認真辨識?!《獄卒的夜歌》中獄卒雖愛好不同,嘴臉卻一般無二。《供桌上的交易》,人雖占了便宜,但對神簽的保證仍抱幻想,生怕菩薩沉臉的吼聲,靈魂還帶著神給的精神枷鎖。此外,為讒言誣陷,被推上午門斬首的老臣,最熟悉紫禁城的長廊、宮院、宮門和曲折的宦途(《紫禁城》)。珍妃井會記得聽話奴才和不聽話的珍妃的命運(《珍妃井》),通過中國最後的封建王朝的典型景物,會聯想三千年封建王朝,有多少文臣武將嬪妃的血淚命運。
詩人旅美多年,走遍全球,對此感悟頗深,因此偶有揭露都一脈真情。《領帶》中告誡,自己精心打的圈套,別讓文明多毛的手牽著脖子走。從愛錢的“結晶”的《肚皮出租》,到只要有錢,阿貓阿狗的骨灰都可訂座去一千九百英里軌道,繞行六千三百多萬年的《太空輪迴》,都看出金元世界的縮影。從《芝加哥小夜曲》的種族隔閡,到流彈擊斃學生、黑人女孩(《一群麻雀》、《跳房子》、《初潮》角度不同,異曲同工)。從南韓末日信徒們相信還有17分鐘的《世界末日》,萬千種田腳、拓荒腳、流浪腳,怒唱《長恨歌》,三千雙佳麗鞋子專寵愛伊美達的腳的不公,土耳其艾弗色斯古城有包你稱心如意的《娼館》,到按星卜行事的《白宮夢》、兒童不宜成人更不宜的《白宮緋聞》,真是見到另外世界萬花筒的形形色色。
詩是不能與當今時代疏離,迴避民眾關心最大的政治——戰爭與和平。詩人是愛憎鮮明的,但詩中沒有口號,多用曲筆、《越戰紀念碑》中注視老嫗在大理石牆萬人塚中找到她獨子的悲痛,從《非洲小孩》似無聲處諦聽“慘絕人寰的呼叫”,注視鮮血最能止渴的《中東風雲》,群眾《張大嘴巴》要面包,卻遇到“開花便可收獲、速成種子的炸彈”。我們讀過許多批日本對二戰侵略不認罪的詩,多嫌止于口號、直白,詩人則用隱喻的詩筆將日寇侵略戰爭當成組團出國的性之旅,強姦即性,性即愛,是永遠不用說抱歉的強盜邏輯,非馬嚴正又巧妙地批判日本右冀人士拒不謝罪的謬論,新穎別致,入木三分,高人一等。
作為核工博士的詩人,當然刻意將科學溶入詩章,從牛頓偶然發現的《萬有引力》到一般讀者難以深知的三種中微子通過震動相互轉化變成“三面夏娃”的《光子的獨歌》,到克隆人的《無性繁殖葬歌》,將大量繁殖的自己多為自己投票,避免自己奪自己的權的《無性政治繁殖歌》,機智、風趣,耐讀令人稱奇。《天有二日或更多》以天文最新發現為據,使“天無二日”有新說。美國堪薩斯州不再把進化論列入學校課程的《非進化論》,和德國發明能從事家務的電子主婦,不但打扮性感美腿走路女性化,還能在試管生兒育女的《費明阿爾族戀歌》,對科學的圈外的讀者都是新聞。哀跳樓自殺的台灣女生的《惡補之後》”看過些類似的詩,但都無“搞懂了,終于搞懂了!加速度同地心引力的關係”的結句,非科學家詩人,難有此哀憐的妙筆!
正如任何名家詩集一樣,都難以字字珠璣,篇篇傳世,此書水平也有參差不齊之處,但綜觀《非馬的詩》,當是中國詩林,乃至國際華人詩林的常青樹,詩史應留下它應有的篇章。會上時間有限,以上隨想,難以詳述我的讀後感,本人不是詩評家,疏漏、失當之處在所難免,請作者與在座同好指正,謝謝。
2001.9.4-5北京
﹝在2001年9月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非馬作品研討會》上的發言﹞
原載 :世界日報,馬尼拉,2002.1.31;中國詩人,2002年春之卷,2002.2;
華報,2002.3.15; 曼谷中華日報,2002.1.5; 新國風詩刊,2002年5-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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