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成﹕熔鑄愛憎的意象藝術
──讀《非馬的詩》
非馬先生學貫中外,心通古今。他的詩,兼具中外文化之長,而又深深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之中,特色突出,個性鮮明,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我很喜愛。尤其是他那熔鑄愛憎情感的意象藝術,豐富多彩,令人眼花繚亂,心醉神迷。
清人袁枚說:“詩人愛管閑事,越沒要緊則愈佳。”我認為,這話說對了一半。從藝術表現上看,確實如此;但從思想內容上說,則恰恰相反,越是要緊就愈佳。詩人所寫,如果只是無關痛癢、沒甚要緊的芝麻細事、小情小景或純屬私人的蝸角之感,那就難以引起大眾的共鳴,古人所謂“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明代高明)。德國詩人戲劇家布萊希特也說:“如果藝術本身不被人的命運所感動,那麼它怎能感動人呢?”
非馬先生“愛管閑事”,極富愛心,又“一心想做良心詩人”,不怕“招來石頭與咒罵”(《烏鴉》),因而他的筆下大都是要緊事物,是關乎親人、關乎祖國、關乎人類的重大題材。他委婉嘲諷那種“打開書/字帶頭/句跟隨/一下子跑得精光”,最後只剩下“暢銷的書名”和“作者的名字”(《讀書》)的無聊著作。他還戲稱那類詩為“沒有血肉的東西”(《天葬詩》)和個人發泄的《噴嚏》。在《火山爆發》中,他把火山比作“喝得泥醉”的“流浪漢”:“仰著頭哇哇嘔吐/一邊喃喃/母親,這是我的心/我無法投寄的愛情”。詩人就是這樣一座火山,他的詩就是火山爆發。他與唐代尋詩覓句的李賀一樣,都要嘔出心來;但與李賀不同,他嘔出的是一顆親情之心、赤子之心、愛國之心,是他“無法投寄的愛情”,因而更為可貴。還有廣受稱讚的《醉漢》:“把短短的直巷/走成一條/曲折/迴蕩的/萬里愁腸//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母親啊/我正努力/向您/走/來”。詩中的矛盾手法,諸如直與曲、真與假、左與右以及空間的遠與近、時間的長與短等的交錯使用、相蕩相磨,造成了一般作品罕見的盎然情趣,寫出了海外遊子因國家分裂、骨肉離散而產生的親情之愛、家鄉之戀、故國之思,哀婉凄麗,激動人心。
非馬先生的愛,決不止于家園,而廣被于人類、自然,堪稱博愛。用他的詩說,他常“為宇宙的事”“煩惱”(《日出》)操心。這當然不是閑情小事,而是需要人人關心的要緊大事。《生與死之歌--給瀕死的索馬利亞小孩》:“在斷氣之前/他只希望/能最後一次/吹脹/垂在他母親胸前/那兩個乾癟的/气球/讓它們飛上/五彩繽紛的天空//慶祝他的生日/慶祝他的死日”。孩子的天真稚氣,詩人的同情愛戀,溢于字裡行間。詩中抒寫的,是異國之愛,也是人類之愛。《映像》猶如寓言詩,富有哲理味。作品寫客觀世界就像一面鏡子,我對外界齜牙瞪眼,外界也還以牙眼;我對外界點頭微笑,外界同樣報以友好。這說明,善待他人,實際就是善待自我。在這裡,詩人大聲疾呼人類個體群體之間應當充滿真善真愛,不要以惡恨相向。
有愛必有憎,無愛也無所謂憎,反之亦然。愛憎是個對立統一體,均以對方為各自存在的前提。只有愛,沒有恨,其愛便不存在。人們愛的只應是真善美,不能是假惡醜;如果連假惡醜也寄予愛心,則其對于真善美的愛就是虛偽的,因而也不存在。抽象的、普泛的一切都愛,在現實社會裡是沒有的。非馬先生有著鮮明的是非、強烈的愛憎。他在《五官1》中寫道:“請唬唬/發出你仗義的/怒吼/請娓娓/訴說你美麗的/愛情”。這裡的“義”,不是個人恩怨,不是種族偏見,而是人類正義的根本利益,亦即真善美。正因為他愛得深,所以他才憎得切。他對假惡醜的切齒之憎,正是他摯愛真善美的另一表現形式。他一方面娓娓訴說“美麗的愛情”,另一方面也唬唬發出“仗義的怒吼”。比如反戰詩寫得很多:《張大的嘴巴》“要面包/他們卻來兜售飛机坦克與大炮”。《越戰紀念碑》:“一截大理石牆/二十六個字母/便把這麼多年青的名字/嵌入歷史”,“萬人塚中/一個踽踽獨行的老嫗”,找到“她的愛子”,“用顫悠悠的手指/沿著他冰冷的額頭/找那致命的傷口”。“致命的傷口”,一語雙關:一為實指致命的槍傷;一為虛指致命的根源--不在反抗侵略的越南士兵,而在發動侵略的美國政府。因此,題目《越戰紀念碑》也就有了侵略與反侵略的雙重紀念意義。連看《電視》,詩人都關注著“熊熊的戰火/燃過中東/燃過越南/燃過每一張/焦灼的臉”。他深刻地揭露出帝國主義戰爭販子的嗜血本性:“鮮血/最能止渴”(《中東風雲》)。除了香港犁青先生,我好像還沒有看到有誰寫過這麼多、這麼好的反對戰爭、呼籲和平的詩作。
非馬先生對於人類生存環境的不斷惡化,也連連發出焦灼而又激憤的呼號。《羅網--為伯勞鳥請命》:“一個張得大大的嘴/是一個圓睜的网眼/許多個張得大大的嘴/用綿綿的饞涎編結/便成了/疏而不漏的天羅地網”。毫無節制地捕食野生動物,致使“珍禽異獸紛紛絕種”,生態環境遭到破壞。“咀嚼聲中/人類竟發現/自己成了網中/唯一的異獸”。羅網本是捕獲飛禽走獸的,最終卻網住人類自己。這也許是人類始料不及的。人類如不保護生態環境,那就難逃厄運,必然自食惡果。此外,詩人還在《芝加哥小夜曲》等詩中,對于美國的種族歧視和民族偏見也發出不平之鳴。詩人這類滿懷憤慨的“仗義的怒吼”,能否喚起世人的普遍重視與應有關注呢?
古人論詩,反對直說,如唐代白居易主張“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而要托物詠怀,借景抒情。非馬先生的愛憎之情,也不是直說的,而是通過詩的意象顯露出來的。他的意象藝術,嫻熟自如,奇特精美,誠如他說:“比現代更現代,比寫實更寫實”。概括起來,主要有三個特點--
其一,新穎。創新是詩的生命,詩無新意,可以不作。非馬先生力主出新:“前人或自己已使用過的意象,如無超越或新意,便竭力避免。”他詩中的意象,的確新穎鮮活,戛戛獨造。如1973年甚為詩界激賞的《鳥籠》:“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許多詩人寫過這個題材,“鳥籠”已經成了禁錮自由的“牢籠”的同義詞,而沖破“鳥籠”則是爭取自由的象徵。非馬先生一反前人思路,獨出心裁地寫出“把自由/還給/鳥/籠”,而不是還給飛鳥,這就寫出了新的發現:禁錮他人,實乃禁錮自己;還人自由,自己也得自由。1989年他又寫了《再看鳥籠》,前面兩節完全一樣,只有第三節後兩字不同:“鳥籠”改為“天空”,即“把自由/還給/天/空”。雖然只換兩字,含義卻大有變化:空中一鳥被禁錮,整個天空都要失去自由(自然生態遭到破壞)。它使人想起一句俗話:“一人向隅而泣,滿座為之不歡”。詩的主旨由此成了保護自然環境了。1995年他第三次寫鳥籠,題為《鳥籠與天空》:“打開鳥籠的/門/讓鳥自由飛/出/又飛/入//鳥籠/從此成了/天空”。字句稍有修改,并無大動,立意卻毫不相同:鳥籠非但不再禁錮飛鳥,反而變為保護鳥類動物、維護生態平衡的象徵了。三個鳥籠,三次出新,既不蹈襲前人,又不重復自己,充分反映出詩人孜孜不倦、堅執如一的創新追求。
其二,單純。《老子》說:“少則得,多則惑”。詩的意象,一般來說,以少為佳,以精為貴,不宜炫富誇多。非馬先生摒棄意象疊加、屋上架屋那一套。其詩意象,煉之又煉,精益求精,大都做到以少總多,以少勝多。單純不是簡單,應當寓有豐富,并使單純與豐富辯證統一起來。如《鼠》:“用一根/繃得緊緊的/失眠的神經/呲呲磨牙//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會/突然停下來/張大嘴巴//喀喳!/試它們的鋒銳”。作品只寫老鼠磨牙,意象簡潔而又鮮明,但其內涵并不簡單。可從字面理解:寫的就是人所共見的鼠害;也可從象徵理解:所寫可以是心懷鬼胎、陰險狡詐的個體,總在算計他人;還可以是武裝備戰、侵略成性的國家,時刻準備出兵小試鋒銳,不過是其大規模為害的前奏。作品告誡人們:過街老鼠絕非無能,世人不得不防,不能不打,光喊是不行的。鼠類在磨牙,我輩要警惕。意象那麼單純,含義卻如此豐富。
其三,典型。文藝的基本規律,是以個別表現一般,以部分反映整體,即化大為小,以小見大。但這個別和部分必須具有一般和整體的本質特徵,能夠代表一般和整體。宋代曾鞏說過:“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蘇明允哀詞》)。非馬先生深諳此中三昧,十分注意精選典型事物、典型細節,創造不著一字、涵蓋萬有的典型意象,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靜物2》:“槍眼/與/鳥眼//冷冷/對視//看誰/更能/保持/現狀”。作品選取獵殺飛禽、槍眼對準鳥眼的一瞬之間,加以描寫,猶如攝影,剎那即成永恒。這個細節非常典型,意象極具普遍性。在槍眼、鳥眼“對視”之中,主動在槍,被動在鳥;鳥被槍殺,自然無法“保持現狀”;槍獲勝利,似乎“更能保持現狀”。然而,問題并非這樣簡單。詩人的提問,意味深長,促人思考。實際上,獵槍由人掌握,槍眼象徵人類,鳥眼自然代表野生動物,鳥被槍殺以後,生態失去平衡,環境受到破坏,人類最終也將難以“保持現狀”。詩人對於人類面臨的生存環境危机,憂心忡忡,焦慮難安,情在言外。可見,槍眼、鳥眼雖小,卻反映出人類生存的重大問題。詩的語言,異常凝練,一字增刪不得。
當然,詩集中的有些作品,稍嫌粗疏,餘味無多;少數篇章隱藏過深,讓人費解。但是,白璧微瑕,不是巨害。
北京
原載:世界日報(馬尼拉,2001.12.20); 華報(2002.3.15);
美華文學(2001年11-12月號);曼谷中華日報(200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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