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現代藝術的新拓展
——在芝加哥華文作家協會舉辦的“非馬詩研討會”上的發言
我很喜歡非馬的詩﹐它以平易的語言娓娓道來﹐十分地親切﹐有時候給你驚奇和新異﹐有時候給你喜悅和開心。讀的時候﹐你會感覺到你的內心受到了撞擊﹐你有了某種心靈感悟﹐你的靈魂在昇華。你還會覺得它是真正的現代藝術﹐它對中國新詩的現代藝術有著新的拓展。
八十年代初期﹐非馬這位美籍華文詩人的詩傳到了中國內地﹐我最先讀到的是《醉漢》﹐它立即就讓我感動了﹕ 把短短的直巷/走成一條/曲折/迴盪的/萬里愁腸//左一腳/ 十年/右一腳/十年/母親啊/我正努力/向您/走/來
這首詩與以前的詩寫法不同﹐它直逼你的內心﹐走入你的靈魂深處﹐讓你的靈魂得以昇華。此時﹐它已不是個人感情了﹐而是昇華為民族的大感情﹐昇華為民族的靈魂﹗你會感覺到﹐這首詩哪裡寫的是什麼“醉漢”﹐而是寫的一個大寫的“人”﹗這個大寫的人﹐在震撼你的靈魂。寫這首詩有個背景﹕詩人去了台灣﹐母親留在大陸﹐一“巷”之隔不能相見﹐輾轉又留學到美國﹐一別數十年﹐而詩人的內心總是走向母親。“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母親啊/我正努力/向您/走/來”。心情何等沉重﹐步履何等艱難﹗那種別離和流落的痛苦﹐撼人心扉﹔“萬里尋親”的悲壯心態﹐更令人迴腸盪氣﹗然而﹐他卻是不屈不撓地在“走”﹗只要努力“走”﹐就有希望﹗
詩有兩種寫法﹕一種是“寫實”﹐偏重于模仿﹑再現﹐出實象。這首詩如果只拘泥于寫一“醉漢”﹐沒有那種“流落意象”的深長意味﹐那就“有限”了。另一種則是現代寫法﹐用象徵﹔但現代主義的“尖端”寫法﹐是搞“意象模糊”﹐讓你不知道是寫些什麼。顯然﹐非馬這首詩兩種寫法都不是。它出“實”入“虛”﹐造“大象”。非馬高舉著自己的一面旗幟﹕“比現代更現代﹐比寫實更寫實”。他不滯留于“實”的窠臼﹐向現實的深邃處走﹔他又不搞“意象模糊”﹐而只是一定程度地“隱藏”﹐讓讀者穿過屏障還能見“象”﹐且見“大象”。這就是非馬對現代藝術的一種新的開掘。
非馬的詩﹐出“實”入虛﹐大“實”大“虛”。讓我們讀他的一首《羅網》﹕
一個張得大大的嘴巴/是一個圓睜的網眼/許多個張得大大的嘴巴/用綿綿的饞涎編結/便成了/疏而不漏的天羅地網//咀嚼聲中/珍禽異獸紛紛絕種/咀嚼聲中/仿彿有嘴巴在問/吃下了那麼多補品的人類/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此詩營造了一個“羅網”的意象﹐這種營造是深邃的﹐一個絕對令人警醒的意象﹗ “羅網”意象﹐也是詩人的一個發現﹐非同尋常的發現﹕人的嘴巴是“網眼”﹐許多張得大大的嘴巴﹐編結成“饞涎”的“天羅地網”﹐它能吃盡一切--“珍禽異獸紛紛絕種”﹐最後便是吃人﹗其實﹐那種吃珍禽異獸﹑山珍海味的“吃吃喝喝” ﹐本質就是吃人﹗吃的都是民脂民膏﹐是民眾血肉之所供呀﹗
這甚至是一種殘酷的幽默﹕《羅網》出一種殘酷的意象﹐這種“吃”是很殘酷的﹗ “羅網”﹐不是別的﹐而是“吃人”的羅網。魯迅先生最先披露﹐黑暗的專制制度就是“吃人”的。看來已經不只是如此﹐人的嘴巴也“吃人”﹗吃吃喝喝的社會風氣﹐便是佈設“吃人”的天羅地網。
我們現在來研究這首詩的結構﹐就可以知道詩人的寫法。這首詩是“雙重結構”﹐即底層(外在)的具象描摹﹐和高層(內在)的抽象意蘊﹐二者融為一體﹐契合而成詩的意象。在這裡﹐底層具象的外在結構﹐也不純粹一味的“實”﹐它也是一種比喻性結構﹐用“網眼”作嘴巴的比喻。高層內在結構更是有兩重﹕生態環境的和社會環境的﹐讀者“各取所需”。搞自然環境保護的人﹐把它讀成生態保護的詩﹔而我們這些搞人心和人性建設的人﹐則把它讀成社會環境保護的詩。這就是非馬詩創造的一個重要而十分突出的特點﹐詩的雙重結構造就詩的多義性和暗示性﹐詩從現實的深處開掘﹐而又避免了實露和直宣﹐從而也實現了詩的本質的超越。
禪宗有段極妙的話頭﹕“老僧三十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然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是唐代青原禪師惟信的一段偈語﹐成為一宗古今著名的禪宗公案。我把它用來闡釋詩美藝術﹐“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是詩的“寫實”手法﹔第二次有個跳脫﹐“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入”得理性窟子﹐只是小“入”﹐小“虛”﹐這是用了象征手法的現代藝術﹐意象模糊。那麼第三次跳脫﹐就是非馬的詩美藝術了﹐大“實”大“虛”。依然“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但這時的“山”和“水”﹐不再是第一次的“山”和“水”了﹐有了新的更高層的內涵。這時的“山”和“水”進入了“宇宙全息”狀態﹐出“有限”而入“無限”﹐成為“宇宙萬物”(多義性的)了。非馬的詩不停留于“寫實”﹐不同于以前那種直露的現實主義藝術﹔但也不是那種狹隘的“現代主義”的詩。非馬的詩創造﹐對詩的現代藝術作了新的拓展。
如果說﹐三十年代戴望舒、李金髮為代表的現代主義是第一階段:象徵主義階段;四十年代“九葉”詩派為代表的現代主義是第二階段:超現實主義階段;那麼,非馬則代表了現代藝術新階段在海外的發展。這個新階段的現代藝術﹐是創造藝術的“虛”宇宙﹐比上帝創造的“實”宇宙更神秘,詩人創造的藝術宇宙﹐與自然宇宙“虛”“實” 相通,兩者在“靈”的層次上諧一。
從非馬的詩創造我們看到﹐詩的現代藝術是在向“虛”走。一部中國新詩的詩史﹐分成兩條線﹕一條“實”線﹐一條“虛”線。現實主義是“實”線﹐現代藝術是“虛” 線。非馬的詩創造﹐代表現階段的“虛”線。非馬的《鳥籠》系列詩﹐在華文詩壇之所以產生強烈反響﹐就因為它們代表了中國新詩的走向。數首選二﹐《鳥籠》寫﹕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
這首詩創造了一種出“實”入“虛”﹑大“實”大“虛”境界。台灣好幾位詩評家都說它是非馬藝術思維中“反逆思考”的一個典型詩例。我的理解是﹐非馬的觀物方式同一般人相反﹕超越“物觀”﹐進入“虛觀”。一般人以為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當然是把自由還給鳥。這叫以“實”觀物﹐物我兩“實”﹐只見“實”﹐不見“虛”。非馬的觀物方式不同﹐他在藝術構思上實現“虛觀”的超越﹐他與一般人只見鳥被鳥籠關的不自由不同﹐而見到了鳥籠關鳥本身的不自由。他進入了一種高層次自由之境﹕宇宙自由。
《再看鳥籠》寫﹕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天/空
“遠距離”迂迴細讀﹐才品出詩的深長意味來。天空沒有了鳥飛﹐何顯自由﹖那只是一種死寂﹐沒有了靈魂。天空不自由﹐原來是鳥被籠子關起來了。讀這首詩﹐想到了什麼嗎﹖詩人所作的呼籲﹐是在追求靈魂的自由﹗
現實主義的詩﹐講究“切近”﹐主要是個“實”字。實則顯露。淺就難免了﹐“有限”。“實”之病是難以調動讀者﹐喚起興味。從非馬的詩創造看﹐詩跳脫
“實”﹐向“虛”走﹐抵達“無限”。
非馬的詩創造﹐在整個詩風上也最能顯出“現代”特色。高節奏的現代生活﹐為了擺脫沉重和拖累﹐常常生許多幽默來。非馬就能最敏捷地捕捉生活中的幽默﹐他的詩風便以一種現代幽默感見長。現代的物質文明很是可觀﹐精神文明似乎沒有了位置。非馬看到了這種狀況﹐內心裡很有感觸﹐他在《夜遊密西根湖》一詩裡﹐自然地生出一些經過了“冷”的思索的幽默來。
從摩天樓的頂層伸手摘星/應該不會太難/但多半﹐我猜/是星星們自己走下來/為這華麗的一英里/錦上添花//在巧奪天工的玻璃窗口欣欣炫耀/或在無人一顧的天空默默暗淡/沒有比這更現實的選擇//船到馬康密克場便掉頭了/再過去是黑人區/黑黝黝/沒什麼看頭
芝加哥的物質文明﹐如同那兒最壯觀的高樓一樣﹐升入極端。連天上的星星們都願意低首賓服﹐成為高樓亮麗窗口的一種炫耀﹐而不甘于天空的寂寞暗淡。令讀者聯想到的是﹐高傲的星星們也願意屈尊降格﹐轉而艷羨物質繁華的炫耀﹐不正好表明文化的淪落和精神內涵的垮失麼﹖
黑人區“黑黝黝”﹐恐怕連星星們都不肯去。真是“黑色幽默”﹗
前面說到﹐非馬的詩親切﹑平易﹐聽他那聲音不高﹐好似娓娓談心﹐總是喚起人的感情。詩若盛氣凌人﹑裝腔作勢﹑故弄玄虛﹐是沒法得到這種幽默感的。非馬的詩創造﹐仍在不斷地向詩的現代藝術深處開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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