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十五年,最後我還是失敗了,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不錯的!」——節錄電影《海角七號》,阿嘉。
在這一段,毒奶粉攻佔整個台灣,颱風又每一周都準時報到,股票還得通通住進套房的辛苦時候,台灣人好像只剩下呼朋引伴進戲院看《海角七號》,跟著電影、跟著整個放映聽的人們一起哈哈大笑,不時穿插幾句土味十足的「三字經」,才能夠繼續好好活下去,這是苦中作樂,是在艱困的環境裡,努力找到「還可以活得很好」的適應能力,也是台灣人最厲害的本事。
在七封遲到六十年的情書,這個看似浪漫的背景裡,我們看見的是再真實不過的人生,乍看電影裡的每一個小人物,都能夠活出自己的生命風格,但那是因為,在他們每天睜開雙眼,準備面對全新一天的時候,都已經用盡全力說服自己,如果不能適應當下的改變和挑戰,結果就是,等著被快速進行的世界淘汰,所以,他們每個人都很拼命,拼命地學會適應別人,也更拼命地學會適應自己。
阿嘉從用心耕耘了十五年,最後卻不得不承認失敗的樂團生活離開,回到墾丁之後,得面對母親改嫁,和繼父同住屋簷下,還要聽繼父解釋,會跟自己母親在一起,都是因為:「我們都是一個人,房子這麼大,床也這麼大……」心裡只有無奈,這樣日復一日、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雖然在茂伯意外受傷之後,有了一份代理的郵差工作,卻始終不曾真的想為自己、為別人找到可以認真的目標,只是一次次把信倒進房間裡的紙箱,視而不見,又一次一次地把自己丟進深藍色的大海裡,好像那些又鹹又苦的海水,就是他眼裡流不出來的眼淚,所以乾脆讓自己的身體沉進海裡。
第一次,阿嘉一身樂團人的打扮,心裡帶著憤怒、不悅,一躍沉入深深的湛藍海裡,彷彿時間就此靜止,不再運轉下去,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絕望而已,接下來幾次,阿嘉沉在海水裡的時間逐漸變短,偶爾,還可以在他游動的身體空隙,看見透進海水裡的陽光,他身上的衣服越穿越簡單,直到終於能夠靜靜仰躺在海面,手腳隨著浪輕輕擺動,身上留下一件短褲,表情逐漸變得釋然,直到他的愛情、音樂都有了努力的目標,他只是坐在海邊的矮牆上,不再需要依賴海。
導演魏徳聖利用阿嘉身上衣物逐漸減少,還有一次又一次跳進大海,再一次又一次重新回到岸上的拍攝模式,表現他內在的矛盾拉扯,從原來的心有盼望、不甘,最後再藉著一句「花了十五年,最後我還是失敗了,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不錯的!」透露自己始終努力找到可以適應現實,直到證明自己的機會來臨,複雜的心理歷程。
還有嘴邊總是掛著「X﹙自動消音﹚,我國寶咧!」的「茂伯」,雖然老是抱怨「蝦咪國寶!國寶個鬼啦!國寶可以當飯吃喔!!」但是其實他知道,自己的月琴彈得好,只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剛好都沒有看見他的厲害,所以,他安分地當個盡責的老郵差,擔心每一顆想要收到消息的心會落空,每天挨家挨戶仔細地把信送達,直到休息的時間,才和月琴對話、談心,用一種付出的心情,適應不被看見的歲月;一心想要重新回到伸展台的舞台公關—「友子」,雖然對良秀不齊的在地樂團有諸多挑剔,雖然在喝醉之後崩潰,對著阿嘉嚷嚷:「你為什麼要欺負我?我只是一個在外地工作的女生!」卻能夠在大哭,和聽見中孝介在大雨裡說的:「你不期待彩虹嗎?」,之後,慢慢調整自己的心態,用一種等待的心情學習放下跟享受;擅長貝斯的米酒業務—「馬拉桑」,為了推銷自家小米酒,從埔里一腳跨進陌生的墾丁,沒日沒夜拼命工作,始終相信,只要一直努力下去,好產品一定可以讓大家知道,以一種拼命三郎的認真學會適應;失去妻子女兒之後,又從刑警變成為交通警察的「勞馬」,用濃烈的思念適應失去,也用接受適應身分的改變;……。
是的,如果你問我:「在《海角七號》裡看見什麼?」我會告訴你:是「適應」。適應此時此刻的環境,適應自己可能不是別人眼中的最好,卻始終不曾懷疑過自己,其實真的很不錯,那麼,我們就可以活得比昨天更好、更快樂。
但事實的真相是,學會適應,尤其要學會適應自己可能不是別人眼中的最好,真的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即使是在陽光燦爛的《海角七號》,我們也還是看見了,等著被世界遺忘和淘汰的兩個對照組。
一是被遣送回國的日籍教師,即使自認深深愛著女學生,到了離開的當下,還是礙於大日本和大男人主義,連一聲再見也不能當面對她說,畏畏縮縮跪坐在甲板上,偷偷循著碼頭找到唯一拎著皮箱的女孩,不願意也不能勇敢地帶著她離開,回到那個戰敗,已然殘破的家園,不能承認自己的身分已經從高高在上的教師,變成為被遣送回國的戰俘,忘記學識其實不會隨著身分的暫時改變而消失,只敢等到船開了,才急急拿出行李裡的紙和筆,一字一句寫下七封其實已經不具意義,而且整整遲到了六十年的情書。
二是年過八十的「小島友子」,我相信,當她親眼看見那個自己心中唯一的信仰,嘴裡總是說著愛她、捧她在手心裡的男人,在遭逢巨變的時候,只是一個寧可躲在甲板上偷看,也不能勇敢地牽著她的手離開,或著乾脆大方對她說聲再見、祝她幸福的膽小鬼,心裡的疼痛肯定巨大得足以淹沒她所有的相信,所以,她選擇了從早上開始,一個人坐在板凳上,雙手無意識地撿著茶葉,直到夕陽西下,天色漸漸暗了才休息,把這樣過日子的方式當作等待,但其實不過是在逃避所有不完美的事實。
雖然,這些都是電影裡的人生,不過,卻讓我的心在電影結束之後,有了諸多感慨,因為我忽然想起了,那些已經離開的還有現在正陷入低潮的同事們,我想起她們每一個人的開始,都是懷抱著美麗的夢想跟憧憬,接著鼓起勇氣,使勁推開雕花大門,來到小圓桌旁,和我們共同圈起一個圓。但這樣的幻想,對經過許多大大小小波折之後,才終於長大的我們來說,其實都清楚的知道:只有美麗的想像,是不夠的!
我們還需要更多的適應能力,特別是適應自己,可能短時間不會是最好,可能還有一些不足得要仔細補強,或者可能出現小小的疏失跟紕漏,卻還能始終相信「我真的很不錯」的能力。《海角七號》在剛剛上映的時候,也不是人人眼中的第一,但是,機會是留給相信自己的人的,現在的《海角七號》和8月22日第一次上映的時候,聲勢已經完全不同,如果一個半月前,它不是選擇了學會適應別人眼中的「不是最好」,又怎麼能夠擁有現在這個機會,向所有人證明「我真的很好」呢?
電影結束了,我們的人生還要繼續下去,毒奶粉仍然無所不在,熱帶性低氣壓依舊蠢蠢欲動,住進套房的股票大人還是堅持不肯搬家,但是我們知道,自己都有能學會適應,繼續好好活下去的天份,只是我們有沒有在當下很快地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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