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笑容，像是跟著電話鈴聲和e-mail一起消失那樣，任憑我在她的臉上怎麼找，都找不到了。
以前媽媽最愛笑了，只要爸爸的一個擁抱，或者發生一點點的好事，或者聽見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我的滿分考卷、一個搞笑藝人的表演橋段……，好像任何一件小事發生，都可以讓她開心的咯咯發笑。爸爸說，媽媽的身體裡頭住著一個「愛笑精靈」，所以只要小精靈一笑，媽媽就會跟著笑，然後笑著笑著，也變成了一個美麗的精靈。
媽媽每次只要聽見爸爸這樣子說，就會笑得更開心，我想小精靈，一定也覺得爸爸說的有道理吧。
爸爸還說……
唉！我都快忘記爸爸說過什麼了。真的好想念爸爸，好想聽爸爸叫我小公主，好想爸爸可以快點兒回家喔！不知道我們家究竟發生了什麼問題，只是覺得老天爺好像是在忌妒當時我們的幸福，所以才會惡狠很的開了我們一個天大的玩笑，不只是把我的爸爸帶走，把媽媽身體裡的愛笑精靈趕跑，也把快樂一下子從我們的生活裡給通通抽乾了。
唯一剩下，甚至是增加的，是媽媽的工作。它讓我的媽媽變得比以前更加忙碌，每天早出晚歸，我們家的小廚房，已經好久都不曾出現燉牛肉蔬菜的香味，每天早上也再看不見，一顆又一顆飽含幸福能量的太陽蛋，熱騰騰坐在盤子裡，等著大聲跟我說：「早安！今天也要快樂喔！」。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皺巴巴的鈔票，和媽媽留下來提醒我「記得吃早餐」的小紙條。
我不喜歡小紙條，它讓我感覺寂寞，還有些傷心的味道。
有的時候，我會拿著媽媽給我的早餐錢，到學校附近的早餐店裡，點一份剛起鍋的太陽蛋，它的樣子看起來，和媽媽為我們做的太陽蛋很像，有深黃色柔軟的蛋黃配上潔淨的白裙子，邊邊還有一圈焦黃色，咬起來酥酥的裝飾，再加上蕃茄醬的笑臉，這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從前，全家人一起吃早餐的溫馨晨光。
可是，一口吃進嘴裡，才發現，雖然還是同樣香滑柔嫩的太陽蛋，滋味卻全然不同。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是因為做太陽蛋的人是老闆娘，不是笑咪咪打下一顆蛋的媽媽？還是，其實……是少了幸福的味道呢？
我不知道。
媽媽跟我仍舊如常的過日子，她努力的工作，我乖乖的上學，每一天看起來都過得好忙碌。然而，我們的心，卻像是一下子多出了好幾間租不出去的空房間，總是空蕩蕩的，沒有人願意住進來；要是試著往裡頭大聲一喊：「有人在家嗎？」有時候還會跟著傳出：「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
這一次又一次沒有情感的回音，很不實在。
很多時候，我好想好想問媽媽，爸爸呢？他什麼時候回家？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坐在一起，吃美味的太陽蛋？可是我不敢問。因為我怕媽媽生氣，怕媽媽不理我，怕……媽媽會像爸爸一樣，離開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所以，只好繼續乖乖的上學放學做功課，安靜的吃著一個人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然後在心裡，誠心誠意的向老天爺請求，求他別再開我們的玩笑，也求他終於有一天能夠，讓愛笑精靈飛回去媽媽的身體裡面，讓太陽蛋和燉肉的香味可以重新飄進我們家的小廚房，還有，讓爸爸可以不再遠遠的離開我們，而是回到客廳裡的沙發上，親暱的摟著我說：「我的小晴公主，今天想聽什麼樣的甜言蜜語啊？！」，可以……
唉！那麼多那麼多的「可以」，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實現，真的……可以嗎？
我真的，好想知道喔。
媽媽好像從老天爺那兒，偷偷聽見了我心裡面的請求，雖然她什麼話都沒有說過，可是卻常常在我睡著了之後﹙其實，我都是假裝睡著的﹚，悄聲走進我的房間，替我蓋上厚厚的棉被，一個人靜坐在我的床邊，像爸爸那樣輕輕的摸摸我的頭髮和臉頰，然後看著我好久好久。但有時，媽媽只是安靜的待在客廳，點一盞小小的夜燈，孤單窩在爸爸常坐的沙發位置，一整夜發呆，直到天將亮了，才進房間休息。
我記得爸爸說過：「媽媽她啊，喜歡笑，害怕寂寞，喜歡好多人陪在她的身邊，害怕一個人待在黑黑的屋子裡。所以，愛笑精靈一定要住在媽媽身體裡面，小晴也要和爸爸一起陪伴、一起保護我們的媽媽喔！好讓她能夠一直像天使一樣，把幸福種子散播到人間來。」
不是說好了嗎？要和我一起保護媽媽的爸爸，到哪裡去了呢？為什麼現在，總是讓媽媽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漆黑的客廳裡？
愛笑精靈到哪裡去了？媽媽她……，會不會覺得心裡的空房間太暗，因為沒有爸爸的保護與陪伴，於是無法阻擋的，就忽然住滿了寂寞？也住滿了害怕呢？
我討厭爸爸！討厭他讓媽媽感覺孤單寂寞，討厭他不遵守諾言，討厭他從我們的生活裡消失，討厭自己還是非常想念爸爸，討厭不小心掉下來的眼淚，討厭討厭討厭……。
我開始變得不喜歡上學。
尤其不喜歡一個人，走過那條通往學校，長長的綠色小徑，不喜歡看見其他同學牽著爸爸或是媽媽的大手，全身上下洋溢著滿足，快樂踏進學校大門的樣子。
不喜歡，當老師問到：「妳爸爸呢？」我只能機械式的回答：「他在上海工作，很忙。」
還有，被同學惡意欺負了之後，不能鼓足勇氣，大聲的警告他們：「哼，等著瞧！等我告訴我爸爸，你的麻煩就大了！」
因為我不知道，這份委屈該怎麼告訴爸爸，我的傷心難過，該寄到哪個信箱，爸爸才收得到，才會因為捨不得，立刻飛回到我身邊，保護我，抱著我說：「沒關係，還有爸爸在！」。
圖畫書＜走進森林＞裡的小男孩的爸爸，已經牽著小男孩的手回家了。我的爸爸呢？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才會牽著我的手回家……？但是，我知道，我是爸爸心中永遠的「小晴」。
無論森林多黑、多可怕，我一定要學著讓自己的心，每天每天都是大晴天，每天每天都能一直像太陽一樣，笑得溫暖，笑得燦爛，像太陽一樣用力的發光發熱，老師和同學們就不會察覺到我的膽小無助，也不會再輕易的就想擊敗我，這樣媽媽就不會再為了我擔心難過，更不會再為了我，煩惱得整夜睡不著，我的心，也不會再受傷了……。
時間，繼續慢吞吞的走著，距離爸爸第一次在機場和我們說再見，已經整整經過了一年半。
本文刊用於更生日報，自96年8月28日起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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