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只一個方向,四時有各自的面貌,在季節轉換時,容易起大霧。山在霧中,霧隨山轉。
這個時期,我在這裡。
並非為了追求什麼而來,只是剛好這時候,我在這裡。剛好,把一些遺忘了的事情,拾了回來;把一些仍攢在手上的,反覆鍛練得更細緻些。剛好,把一些已經可以放手的,就這樣放著。
一度以為自己什麼都忘了,什麼都沒了。向前,不見亮光;回頭,沒有退路。彷彿墜入深海中,一個人懸著,慌著。
而幸運的是,我沒有懷疑。我知道這是必經的過程。
什麼都沒有,所以我只能面對著自己。撥開浮面的事物之後,那樣清晰而未曾發見的自我。出乎意外的難堪。
比方說情緒。在傳統的教育之下,柚子曾經被教導得很善於應對,很善於隱藏,一副完全沒脾氣的好好先生形象。巔峰是在大學時期,號稱八面玲瓏小政客。
後來,在軍中服役,在台北工作,開始攪入現實的因子,我的心力逐漸無法支持。必需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容易顯得不耐煩。幾次猛然炸開的情緒,嚇到身邊的人,也嚇到了自己。
這時候才發現,那樣溫和的面貌其實不是自己原本的樣子。這時候才知道,經由教育而訓練出的形象,在失去支撐的力量之後,會整個消失殆盡。
於是我停下,反覆審視著情緒。不再控制或壓抑著什麼,認真的想看看情緒究竟如何生起。唯一的,是要求自己在那一刻不能說話,不能做任何決定。我並不願意後悔。
於是,有好長一段日子,所有人都發現柚子常常陰沉著一張臉,都覺得柚子脾氣變得很糟糕,動不動就抓狂。那豈止是生人莫近而已,瞄一眼,連路邊的野狗都會邊哀邊逃。在最恐怖的時候,去搭個捷運,整車滿滿的人,就只有我身邊的座位一定是空著的。當年練拳時,上場全副武裝對練,搞不好都還沒這樣的氣勢。
那情緒生起,有起因,但是事先完全沒有朕兆可言。遇到,就已經是了。經典說的,「對境則熾」。尤其是,不知不覺間,我把為自己而設立的尺規,拿去衡量別人。
「太過分了,他以為他是誰啊?」「白痴,他一個人去死就算了,我們為什麼要跟著下水?」「不聽話死了活該,憑什麼要我去幫他?」「你勸我不要跟他計較嗎?不可能。不是第一次了。」「我為什麼不理他?我沒動手扁人就已經很客氣了,要跟他說什麼?」「說我不會做人?做錯事情的人不必懲罰嗎?」
都是別人有錯。絕對的。但是,嚴格說來,柚子一直是在拿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
我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沒有善惡的分別,只有智慧的差異。」「見到好的,我們認真跟他學;看到不好的,我們要努力提攜他,讓他往好的方向走。」
是的,我一直不肯發心,一直不肯去引領那些不知道為什麼做錯了的人,包括我自己。說大乘,說菩薩道,連一點溫暖、一點笑容都不肯佈施。
我知道,但是做不到。尤其是,我的直覺敏銳到可以立即判斷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的智慧卻沒辦法把事情處理圓滿。連當下那一刻,退一步的反應都辦不到,更別提一句話化開所有問題。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動怒就沒辦法說話。若是開口,就是吼回去。面前是誰都一樣。
心不夠柔軟。等到念頭一起,再想拔除就來不及了。看到,怒氣一衝,頭就昏了,根本沒有適當反應的可能。如是一而再,再而三,等到靜下來照鏡子,卻發現那樣剛強而粗糙的心性,跟我向來所深惡痛絕的人並無二致。
藥師經、楞嚴經、華嚴經……,沒有一部經典是在教我怎樣分別他人的過錯。從顯教到密教,即使是憤怒相諸尊,任何一法都在指導如何折攝自己,而不是對治別人。確實,諸佛菩薩面前沒有好人,但是諸佛菩薩眼中都是好人。
就是到外面走走,自然界也從來沒有分辨說這是良木那是荊棘。只要在那裡,就是日月普照,雨露均霑。即使是株小草,清晨起來,也是頂著一滴晶瑩露珠。
只有人自己會去分別,這是好人,那是壞人。而自己當然是好人不會錯。
分別到後來,就只有繼續分別下去。這一世分別不完,下一世再來,無窮無盡。這叫輪迴。
這個時期,我確實在這裡。而,卻也有點辜負這樣的清風明月。
Ps.圖片:大學時刻的印,清風明月。是柚子老師排寫的底稿,柚子拿回家照著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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