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上課,老師一直要我盡量去摹刻古代的佳作,尤其是漢印。
「……。」「你這方作品……。」「我想,你要多學漢印的佈局跟結構,那對你刻印章很有幫助。」「尤其是你的結構,可以幫你把印風穩下來。」「你的風格已經存在了,只是不穩定。」「所以……。」
柚子的篆刻老師是非常溫文儒雅的人,就算是對學生也很客氣。那時候老師說這話,到後面欲言又止的時候,其實已經算是在教訓柚子了。
如果這一番話是從柚子這等粗人的口中說來,那大概是這樣子的:
「你給我滾回家去摹刻三百方漢印再來。」「不然不必來上課了。」
真的啊。哪有人跟在老師旁邊都好幾年了,除了技巧比較純熟一點之外,其他都沒長進的。
所以柚子有好一段時間,可以練習的話,就去摹刻漢印;沒空閑時,也努力抓著印譜不放。過沒多久,柚子篆刻明顯進步很多。聽話果然沒錯。
也是在這時候,發現到一些事情。
漢代的印章,真要說起來是蠻驚人的。除了數量龐大外,類別之多也是一點。就記憶所及,有樸實厚重的白文官印,也有別具意趣的將軍印,(有很多一看,就覺得是快要打仗了,在分派任務之前要刻印工匠趕工刻成的。甚至聽說有的還是在前線直接用兵器刻出來的。)也還有姿態萬千的鳥蟲篆、生動靈變的肖形印,以及形形色色的吉語印。
其中吉語印是很有趣的。漢代的人好像很喜歡刻這類印章,不管是傳世的或出土的,多到可以出一堆專書。這點就有意思了,這種吉語印很類似後世的閑章或藏書章,但是漢代基本上是以竹簡為主要書寫工具,不曉得這種閑章要鈐蓋在哪裡。再說,漢代用印,我記得是以封泥或封蠟的形式,不像後世以印泥直接押在紙上。要是這樣,這類祝賀人家長命百歲或是中樂透發大財的印章,該不會只是時代的流行,刻著好玩的而已?
不管。那種研究範圍不是柚子能力所及,改天有看到人家做好的報告再來聊。
倒是那些印文,「常幸」、「大幸」、「日利」、「日利萬千」、「常樂未央」、「某某長壽」、「永壽康寧」、「永保安康」……,唔……,錯了,打得太順手了,最後那個永保安康是現代的吉語,跟漢代沒關係。
不過,倒也不能說沒關係。那些印文,跟現代的永保安康、恭喜發財這一類吉祥話,其實沒兩樣。期待事事順心吉祥如意,是每一個世代都不會少的心聲。當然,若是從藝文的角度來看,燙金春聯上的恭喜發財,跟古拙印章上的日利萬千,在感覺上顯然是不一樣的。
比方說,這一方「宜子孫」。這印文可說是經典,應該可以前推至青銅器上的銘文。那些金銅重器,銘文末後常常就是「子孫保之」、「子子孫孫永保之」這樣的話。而從漢代之後,幾乎每個時期都會出現類似的印章。印象中最長的印文,是明代的藏書章,方寸之間幾十個字,連「子孫鬻之者不孝」這樣的話都講出來了。
一開始實在是不能理解那種心態。當然啦,說子孫把書賣了是不孝,這是稍微可以體會的。想想看,千辛萬苦收集來的滿屋藏書,搞不好還逐本逐冊仔細整理過,結果人一掛掉之後,自家子孫就把書秤重論斤出清,沒從墳墓裡跳出來掐死那些傢伙已經算是很有修養了。
但是話再說回來,沒把後代教育成讀書且愛書的人,那可不能說是子孫的錯。再進一步,應該是這麼說,要是沒把下一代教育好,你留什麼他就賣什麼,甚至因為不懂,把黃金當廢鐵賣的到處都是。柚子有個朋友就撿過這種便宜,十來萬買到廖繼春的畫作。賣家爽得不得了,想說賺到了。而我這朋友則是一聲不響,但是在拿去經鑑定,幾乎肯定是真跡之後,爽到差點內傷。人客啊,廖繼春耶,蘇富比今年08年九月的拍賣,廖繼春的《西班牙古城》估價約二百三十萬至三百二十萬元。
更不要提有多少稀世珍寶是從垃圾堆裡被翻出來了。連賤賣都不會。沒記錯的話,顏真卿的《祭侄稿》真跡,這樣赫赫有名的作品,當年就是從廢紙堆裡翻出來的。
所以說,要留這些,還不如留現金下來比較方便。至少現金大家都還認識。
相較之下,「宜子孫」這句話就比較軟性一點。告訴你們,我終究會離開,而這些東西對你們很好、很適合,但是要不要留著,那是你們的事情,反正就有這些東西。
比起「子孫鬻之者不孝」這樣的重話,「宜子孫」顯然是比較通達的。
不過,那終究還是他們的事。充棟的古籍讀下來,世世代代那些為著後代算計著、憂心著的人們,也沒看過多少孝子賢孫在那邊常保家業的。頂多傳個幾代,收工。尤其是那些名聲顯赫家財萬貫的,不要說富貴不過三代,人一掛就抄家滅族的多得是。
就是現在,也不是沒看過啊,那些啣著金湯匙出世的第二代、第三代,老人家還沒掛呢,家業已經被敗得差不多了。跟他說現在大環境影響,整個家族經濟狀況不好,能不能不要換新車,他還跟你翻臉。你要怎麼說呢?留那些龐大的有形的資產,又是在幫他還是害他?
這也不是兒孫自有兒孫福的說法啦。而是說,兒孫的福,是無形上的資產,比方說正確的家教、穩固的價值觀、或是足以自立的才智技藝。這樣就算天塌下來也頂得住不是?
這才是「宜子孫」嘛。
Ps.1這篇算是寫給認識的長輩看的。小孩子沒說話的餘地,但是可以在這邊哇啦哇啦。
Ps.2印文是「宜子孫」,摹刻漢代吉語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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