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來算是有點誤會。
啊，不對。我不能那樣嘻皮笑臉寫這篇文章，要很莊重。
嗯咳，重來。
這說來算是很特別的因緣。
柚子很喜歡弘一法師的字。可是我最初不是先看到墨跡，而是先讀法師的傳記。讀過傳記之後，就開始四處搜尋，看看哪裡能找到弘一法師的書法。
沒辦法，傳記中看到的實在是太完美的一個人。做什麼是什麼。當名士，就給他風流倜儻到底；當教師，學生們人人愛敬；作詞作曲，唱到現在很多人都還會唱；畫畫、刻印、書法、演話劇……。後來出家了，又是一個戒律精嚴的大師。
再加上那麼多人評論他的書法，我一定要找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尤其是他們說啊，頗得漢魏六朝之秘，活潑潑，充滿生命力的作品。在我想像中，應該是像龍一樣矯健的，比方說王羲之。
不過當時在鄉下，在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三足鼎立的狀況下，別說弘一大師，你想找到褚遂良、趙孟頫都得費點精神才有可能。弘一法師？誰啊？會寫字嗎？
所以後來在書店某個角落，瞄到一本薄薄的書，書背上寫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弘一法師敬書》，我翻都沒翻，二話不說捧去結帳。
從這一點，大家就可以知道柚子是很容易受人家左右的人。大家說好，我就跟著用力鼓掌；大家說是美女，柚子聽到就開始流口水……。
啊，又離題了。
話說，柚子捧著弘一大師的書法衝回家，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只差沒有沐浴更衣焚香掃地，這樣輕輕的翻開第一頁。
嗯。
弘一法師。
唔。
弘一法師？
我再翻回封面，然後再確認作者，還有封底的出版社。最後確認這位弘一法師就是我想的那位弘一法師。就是那位俗名李叔同，出家後中興南山律宗，民國初年大名鼎鼎的弘一大師。
可是，可是這個字是哪位啊？跟龍、跟王羲之、跟漢魏六朝不像有關係吧？至於活潑潑、充滿生命力這件事……，唔，以一個年輕人的眼光來看，實在是摸不著頭緒。如果要說真心話，啊就軟綿綿，筆畫圓圓的，然後結構散散的。就這樣而已啊。
當時我真的搞不清楚這字好在那裡，但我又不願意閉著眼睛跟著大家說，喔對，弘一法師的字真是好，嘖嘖嘖。然後就沒了。
幸好，這時候看到一個故事。唐代名畫家閻立本第一次看到六朝名家張僧繇的壁畫，說：「定得虛名耳。｣隔天再看：「猶是近代佳手。｣第三天去：「名下無虛士。｣然後「坐臥觀之，留宿其下，十餘日不能去。｣
名家看名家都還會這樣，我一定是哪裡沒搞清楚。不過我也知道，這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所以我就記著，然後把它放著。
接下來忘了過了多久，我繼續在書法的世界中游離。看過曹全、禮器等漢碑，王羲之、智永、褚遂良、徐浩、顏真卿、趙孟頫、傅山……。當成興趣，所以我是很不認真的學生；因為一直當興趣，所以我慢慢也看出一點點端倪來。
這麼說吧，一個幼稚園的小朋友，想了解一個在博士班教書的教授有多少學養，那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可是上了小學之後，就可以開始很認真羨慕人家天高海深的程度。
比方說弘一法師的字，那是一個認真生活一輩子的人，把一生的變化表現在字裡行間。
你看，他比較年輕時的字。壬子年，當時三十三歲，剛到杭州教書。
然後這是乙卯年前後寫的墓誌銘，三十六歲。
然後過了三十年。壬午年，六十三歲，法師最後一年。
這是不是可以說是「人書俱老」？
還有他的定力。
柚子抄過詩詞，一闕小令，短短二、三十個字，前幾個字還勉強能看，接著就歪七扭八去了。可是人家弘一法師整部《金剛經》、《阿彌陀經》，幾千個字下來，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沒有一筆走作。
相較之下，即使是長篇的行、草，說來還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你可以用行氣、墨色等等技巧去襯托好的地方，也能掩飾不夠完美的部份。但是端楷的作品，莊重而不能呆板，沒有跑跑跳跳的變化。這種嚴謹的書法，我覺得，每一筆都是短兵相接之後的結果。
嚴格來說，這樣的字不能當作一般書法家創作的藝術品。他每個字都在說，看，這是這時候的李叔同、這時候的心境及功力；看，這是這時候的弘一法師，這時候的心境及功力。
他只是把把一生的變化，表現在字裡行間。一生都認真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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