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夏,與她的詩)
那年一雙透明大手將我們分別搬到了花蓮。我對她一無所知,課堂上只禮貌地點頭、微笑,漸漸才掘出彼此一些奇妙相似。具體的截點已無法追溯,但確切的敬意來自當我閱讀到她的詩,那些後來被收進《騷夏》裡的作品(及其更早),強烈地使我嗅聞到一股不安、焦慮,那應是最敏感的靈魂碎屑般的囓咬,與她現實中的形象相關亦無關,又像是一種交替的餵養。
那時她仍叫做黃千芳。我們在花蓮的共同生活,如一般學生所慣常經歷的,愛與學習。「我又愛上一個人了/只能赤腳跑/哭著回家/告訴老狗」,或是,「年輕的象/交談都用人話/那是當真的/牠們說出了鱗片並且閃閃發亮」。
她從生活提煉、轉譯在詩裡的能量令人驚詫,除了詩句本身所綻顯的,還包括詩行間帶著一點神經質的聲嗓。從〈必須逃到遙遠地方才能舉行的〉、〈後來也有後來〉、〈眼睛看到卻不敢相信〉等抽象詩題,就引發我的高度期待。而更使我在閱讀當下成為一名走索者的,還有她詩句中總不避諱任何直白、口語、短句,就算在將要完美的結構裡,她也總是允許詩篇變形──就是不肯符合你的任何假想與預期。更使人著迷的,當然還有她所挑選的內容。看似雲淡風輕的愛的變奏,短篇幅完成一則家庭寓言,甚至是對性/別的高明顛覆。
比方她的〈某一部分〉(之五):
驕傲的男人不肯睡覺,他說醒著才看得見自己的王國,
他愛吃糖,也偷偷地收集一些絨毛兔。
他更正我:其實閱讀地圖才是他的強項,因此
很多紅色和白色的小旗子,在市鎮、道路、河流、以及鐵路
紛紛被插上,他還是不肯靜靜地躺下(甭說數羊)
他知道有人在背後輕柔的撫拍,他終於迷戀的轉身、他發現自己
仍然是女兒,男人的女兒。
這樣的幽默感與冷面是黃千芳獨具的。我視之為一種珍貴礦產。
更加熟稔之後,知道她熱愛Discovery、可以持續靜看動物影片不會累(並能細數多樣動物的界門綱目),不保留地歸類對人或事的愛憎(雖然偶爾也會不小心成為豎仔),喜歡好吃的食物(飯後心情指數直線飆升),痛恨(各種)瓜類,聆聽華語流行音樂(且有與我等重的偶像崇拜情結)……與黃千芳的相處,是忍受與享受並肩的過程,是好氣與好笑的聯姻,但總在緊要關頭,我得其情,心生大量感同身受。
因為夏宇的詩集《salsa》,黃千芳在學校bbs上所使用的id是salsa。在那些深快樂與淺憂傷共生的時光,她常懷孕詩。後來有一堂已遺忘了名稱的課,我們幾個人遲到了要穿越眾目睽睽,坐定之後看見螢幕上正播放著《魔山》,一幢雪地裡的精神療養院巍立,飾扮華麗的角色名喚「騷夏夫人」,她冰冷,脆弱,端著僅存的禮儀展示了她的行走。身為遲到者的我們不約而同發生了小小的騷動,同時立即贊成「騷夏」是salsa最合適的譯音。這就此成為她具體的名。
原生家庭所給予的養分與挑戰,向來是騷夏形塑自我主體性的重要關鍵。去「挑戰父權」或「成為父權」,兩者總弔詭地在她心裡像個隱形鐘擺來回。由此,攤讀騷夏的第二本詩集《瀕危動物》,不禁使我正襟危坐。
如果說,《騷夏》做為斷代的一章,濃縮了難以定義、氣息詭譎、無法再造的青春期,藉由詩句的傳遞,延長了她皮膚上所感應到的種種注視:關係、愛情、生活、親密、暴力……則《瀕危動物》可說是充滿高度自覺的一次解剖手術。
全書從血緣的上游寫起,以充滿隱喻的關鍵字:「掀開」,一層又一層剝落雙親形象與往事,而其終點目標,當然是指向自身。
卷一「新娘」以敘事詩體開幕。在其過往獲獎長詩〈床邊故事 附故事。虫二〉裡,她巧妙編織典故、穿越昔今,使青蛇白蛇的曖昧在詩行間吐信。特屬於騷夏的童言語法,隱現於對話框中,雖處理青、白兩蛇的情欲互纏並非原創,但那樣精準地使古老傳說穿上現代新衣,再度證明想像與風月同樣無邊。
「新娘」的野心更大、更高。小說家蔡素芬在編輯《小說30家》序言〈家國與私密混聲〉中如此爬梳近三十年來的長、短篇小說創作:
「就議題特色而言,多元並陳,八○年代抬頭的女性意識書寫,到了九○年代已變身為女性情欲與政治權力的微妙角力,女性作者融入大論述書寫,爭取權力詮釋的發言權,大異於八○年代的情愛書寫;同志與酷兒書寫開啟性別跨界身分流動的書寫;都巿時尚與旅行書寫,去歷史中心放眼跨國文明;原住民小說作者紛紛出手,以小說為史,記錄族群歷史與文化歷程;馬華作家以離散書寫遙望出生之地;後殖民敏感的族群身分探尋、家族歷史採影,成為晚近另一股特殊的寫作潮流,為家族與國族的曖昧關係交相論述,無論是資深作者或中生代、新生代作者,在台灣特殊的政治環境下,分別以家族為源頭,探溯作者的安身所在或國族詮釋。」
長久以來,相對於散文或小說常有許多優秀創作者向自身之所從來探勘、挖礦,現代詩所能具體敘述、負載家族情節者,少矣。或說,非敘事性現代詩機警靈巧的特徵,總指涉一個更抽象的國度,因此,寫作者在詩行裡抹滅了性別(或成為隱藏性別的防空洞)、減少事件的細節(而只擷取某發光、珍重片段)、模糊了歷史標本的刻度(但強化了無時差、無國界的情感強度)……
此回騷夏卻以大篇幅,細膩再現父族身世,透過「據實以報」的口吻,還原父親自身對於父權的焦慮,和掌握權力之後所施展的透明暴力(或者也包括關愛吧)──因此對話中親暱地以「霸霸」稱之。
騷夏數度迂迴、潛藏於台詞之下,偶爾孺慕父親,「我也要學你敢恨敢愛像個男人做自己」,但取得與父親相仿的身分,乃為了握緊詮釋權力,「親愛的霸霸,請不要質疑敘述,因為我在敘述。」詩句更平行交織雙線:為父族塑像時,同時也伸手觸碰了島嶼歷史。從「小歷史」擴張到「大歷史」,「女」詩人立於小島邊緣,冷靜觀看,揣摩、征討一方立身之地。最終,當向來「政治正確」的父親迎來外省妻子,在騷夏詩裡,父權/父形象/父姓氏/父身體被她一一反省質疑、體貼撫摸、冷冷詰問。這,恰恰就是一次最道地的「家國與私密混聲」了。
而後來到母親。從一樁民國五十五年、載著廿五名淑女的渡輪翻覆傾滅的舊聞為開端,騷夏以具體意象群組,如「潮汐是島的經期」、「從少女的島到母親的岸」為母親的青春勾畫背景。當曾是少女的她,成為一名「新娘」,則又略帶反諷地以「女性主義通識課程」考題,公開母親的一日作息。包括她如何靜守廚房,料理食物,聆聽告解,看一家六口(包括愛犬小襁褓)與一隻金剛鸚鵡,如何收納於母性的秩序之中,而在規律與日常的重覆書寫中,某些突發、歧異於家庭價值的發萌,會因為「麻木」而成為某種視而不見嗎?
因此騷夏寫,「親愛的麻麻/妳可有想像過一種可能/如果妳也有個女兒/她就像那些船難故事裡沒有變成母親的角色/也沒有跨過那個岸靠岸/沒有成為新娘、母親的她們」。還躲在白布底下,等待被書寫對象掀開的騷夏,將史與實編織,自喻為那些無法上岸、成不了母親的「船難少女」──被傳統價值所漫淹、幾近窒息之感,難道不是有過之無不及?
西方神話故事中的英雄,在各色冒險歷程中,有一常遇意象,藉以指稱生命的變異和重生,便是「鯨魚的肚子」。倘若,能倏生對抗恐懼的力量,成功脫逃返回,方成為真正的「英雄」。騷夏借引此喻,慘然一問:「如果我勇敢的切開了鯨魚之腹/讓自己回來/親愛的麻麻/那妳敢不敢幫濕冷腥臭的我開門?」
從卷一跨至卷二的過場詩〈掀開〉中,騷夏俏皮生動地扮演了一回新娘。被白色大布兜頭蓋著,接受所有閱讀者友善與不懷好意的觸摸,由於白布/文字的遮蔽/保護,我們雖然看著卻都是盲者,僅能藉由手指觸覺的回報,隱約猜測。但騷夏怎麼能滿意這樣隱忍過久的沉默與被動?儘管「沒有自己掀開自己的新娘」,她的手,卻忍不住從交錯的詩行與紙頁中伸出,輕輕揭去白色的蓋頭──
答案不在別處,卷二即是謎底。
一隻「稀有/美麗/對於未來缺乏繁殖能力的/瀕危動物」,從一開始就如同草原上的小獸,怯然在父與母的歷史罅隙間移動。看似無法成功掩藏自己,又或者根本就是有意的透露。有別於卷一大量使用的敘事詩體,卷二「瀕危動物」相對顯得破碎,而此種陰性敘述,實更貼近騷夏所欲敢曝的女女情欲。
那一雙前所未有的手,掀開「父親」,也掀開了「母親」,如今既然掀開自己,勢必也就坦白無遺地掀開了同性戀人的面目。
在混合著情書、短詩、日記等各種文體的敘述裡,「我」與「戀人」的關係不斷重組,詩的本身就是測定疆界的過程,但國土時狹時闊、時方時圓,那神祕如變形蟲般的蠕動與觸碰,或許才是愛情使我們更迭、重建、崩毀、惡質的最終本事。
還有比這更誠實殘忍的揭露手勢嗎?
而親密的「同」,亦使得騷夏在書寫時,不由得思考起「異」,「親愛的,我被我自己嚇壞了,我怎麼變成妳了」,「我們皆從異國而來,異曲同工、異途同歸,隱名埋性,公平交易。」此處的「異」,卻非對「異性戀價值」的羨慕,而乃是個體與個體間企圖了解、交換、互諒的一份「異」質吧。
儘管大歷史裡無處容身,在私經驗裡卻繁花密綻。戀人既可以甜蜜地在背上刻一棵樹,也可以在夜半的湖畔朗讀月亮,甚至允許「在她的壁上作畫」。
只是,時間怎麼可能不贈予殘酷?當感情像一盤吃剩的餐,心肝市場裡永遠有最血淋淋的買賣。當愛戀變質,「身上所有開孔的地方都非常害怕妳,但也非常思念妳。」騷夏不忘繼續掀開「身體」,不管是「虛構的陰莖」或「重瓣的小花」,每一回潮溼的夢遊仙境,都是現代詩裡少見的痛快淋漓。
從《騷夏》到《瀕危動物》,騷夏所湧動的無雜質坦白,提煉為詩句,常是閱讀經驗中極難得的而危險的行程。儘管現實的傾軋總要人妥協臣服,我仍竊自盼望最末一首〈有墳〉,只是一次形而上的凋亡,而不是瀕危動物的絕滅。當完成了血緣的溯洄與戀人的考古,我還期待新的風景。
什麼時候再出發呢?再一次,在日漸貧瘠的眼裡,使愛與絕望重生。
photo:
http://www.flickr.com/photos/azonaho/3658930301/《瀕危動物》,
http://www.eslite.com/html/event/090703_animal/index.shtml騷夏寫玻璃詩:
http://blog.roodo.com/book686/archives/977684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