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凌性傑詩集《解釋學的春天》作序
記憶裡有那樣一個夜晚,青春,充滿開心氣味,像可以摺疊起來放進抽屜,多年後抖開瞬間還能聞見街道、走在其上的人影、笑聲像一種熱烈綻放的花,那顏色不會褪去,充滿韌度,那個夜晚,其中一位朋友是阿性。
認識他那一年我只有十七歲。我們習慣喚他阿性,彷彿是為了突顯名字裡的那個字,放在他身上特別適合。我們原本是相當陌生的,然而一起經歷過兩種保送考試,一起參加為高中生舉辦的文學獎,彷彿有了默契:我們透過書寫這個能力,一起跳過了某一條尷尬的線。記憶裡的那個夜晚,就是在頒獎典禮後,不捨得散去,聚在南方府城街鬨,嘻鬧擾攘的印象畫。
倏忽十年。
十年來,他從學生變為一位老師。我們斷斷續續遞給彼此消息,每當見面,阿性談起生活近況,那樣親暱熟悉,我以為我們從沒有真正離開過當年考保送考試的宿舍,一伙人男男女女挨擠促膝到天亮,談最內裡的自己,好像可以一直把最外層脫下,用不完的話題餵養著彼此;十年來,我們分居島的東南西北,但一直沒有斷線,就像他的創作,在少年時就因早慧而散發光熱,這些年從未停輟,我偶爾可以讀見,如同穿越時間,又見到當年的他。
事實是,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真正瞭解阿性。
雖然已經認識他十年,分享過一些凋零和盛開的事,但總無法真正讀懂他的人。屬於他的迷離曖昧氣質,是像頑童般與生俱來的,然而他的另一面,老熟世故、理性秩序、敦文有禮,自然也是毫不扞格地存在著。但我總懷疑有一個微妙的晶片存放在他體內,以快速有效的方式統整人間瑣事,當他獨自一人,純潔系統自然浮現,在筆墨間、在眼神間,在整個流轉的空間。
關鍵字:孤獨。
我不知道阿性是否欣然面對這個世界?飲食、閱讀、身體,感官向外開放的過程,相互餵養的兩造必須有均衡的靈魂。但我可以確知,阿性是一個喜歡生活的人。去感受生活裡面的發生,人所能帶來的厭惡和喜悅,身體和世界小小的摩擦或撫摸,這些都使他成為一個有效的載體,下載這世界發酵過的畫面與情緒,他懂得,但不一定要說破。當孤獨啟動,他便可以精準地料理他要的人生,這樣選擇不那樣選擇,這樣處理不那樣處理,他不避諱憎恨、更不排斥逸樂,但唯有孤獨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暫時消失了。
就像他的詩。
阿性的詩裡面,通常給出一個片段景深,非關情節的描述,更接近於破碎的對話。與自我對話、與他人對話。或是化身不同界門綱目的屬物,自況、意淫、延伸,或是冷眼旁觀。對話者的幻化移動,其實都因為孤獨。孤獨者想透過孤獨本身創造意義、愛欲、話語。那似乎便是解釋學的由來:已經發生過的,我還要再說一遍,不是為了改變什麼,只為了記得,為了讓瞭解本身也被創造。
因而阿性的詩作中沒有極端起降的情緒,也沒有形象鮮明的理想傾訴體,他的詩歌語言像梳理乾淨的毛髮,隨時可以被參與。我因此好奇地想像,倘若所有平靜的水紋底下總是波動著即將掀起的潮熱,阿性是如何能端坐不動,在自家門口靜靜看雲朵飄過、蛇的吐信、或閑淡剪接著死生?他乾淨的詩不帶控訴、沒有煙哨氣息,更像緩慢運轉的夢境。
當喧騰的意義已經耐不住要在現實裡奔跑的時候,他內顯的孤獨仍然像磐石一般,靜坐在生命的閘口,任時間湍流。因而,當我讀見他這樣寫:「誰這時孤獨誰就擁有最後的果實/誰現在忘記誰就可以永遠孤獨/流著血的聖歌,誰都可以拿來沾著餅乾吃……」
我忽然感覺安心。
哪怕再過十年,我想我還是不瞭解阿性。但我分享過他的孤獨,像血液一樣在體內默默流動的孤獨,恆常可以帶領生命到一殊異之境,不一定要經過命名。我想,我也品嘗過他釀製的果實,詩,是孤獨唯一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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