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h購物| | PChome| 登入
2005-10-26 18:01:20| 人氣72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壺水之鏡 (一) -- 黃信恩

推薦 0 收藏 0 轉貼0 訂閱站台

「這就是膀胱鏡,但我叫它壺水之鏡。黑暗的膀胱腔內,它給了泌尿科希望的亮點。」

老醫師指著螢幕上一處狀似花椰菜的區塊,說明關於膀胱癌的可能。



人的體內都有一壺水。

記得進入醫學院第一天,一位上台致詞的泌尿科老醫師對台下醫學生這樣說。

同學們很快就意會而微笑了,醫師指的正是膀胱,一個深埋骨盆腔內、積存尿液的器官。醫師接續播放起膀胱鏡下翻拍的幻燈片,聊起學醫經過,從當年空洞無知的邊境,歷經磨練,慢慢學會操作膀胱鏡,往這壺水探照知識與疾病的紋路。

膀胱在牆幕上一張張流轉,安靜的定格,聽不見尿液滴落的水花聲。黑去的教室裡,同學屏息聆聽,僅剩投影機的光源,生命薄弱的記號。

一切就這樣靜止了,像那口黑去、荒去的井,以及靜止的水面。
靜止的村落。

布袋鎮以南,學甲鎮以西。八掌溪流域中,北門鄉那片寬疏的鹽田與漁塭,總是安分、不敢抗爭地沉睡在炎熱午後,僅在進香客、遊客的嘈雜聲中醒來。我曾被教導過,當遊覽車停靠在南鯤鯓王爺廟前,要和裹著長袖衣布的阿嬤一同提著燒酒螺,沿車叫賣。有時賺了點錢,就騎著單車到東隆宮廟埕前一棵扶疏的榕樹下,買下蚵嗲,一份漁村短暫的酥脆金光。

從我有記憶以來,阿公就躺在涼席上,失去雙腳,身上坑疤凌厲,血液成了癌細胞欲意浮沉的流域。沒有哀嚎,僅是安靜地從窗口,計算小鎮日出與日落。
爸總以嚴肅的口氣警告我,不准喝井水。那時,小小四、五歲的我,會跑去井旁,俯視那片無底的黑暗,想著井底的深處,以及不曾乾涸過的水源。

當我開始認識文字、接受教育以後,鄉公所總定期到學校宣導「拒喝井水,向烏腳病說再見」、「小心烏腳病還在你身邊」。不久井被封住了,我不再單純地以為井裡滿是富藏,從課堂上一張四歲小孩罹患烏腳病而截肢的照片中,廢去的腳、剁鋸後的眼神,對於那口井,我感到的是死亡的記號。



病灶,死亡前發出的訊號。

醫學院的求學途中,總有福馬林在鼻腔內飄忽來去。死去的一切定居於實驗室,化為瓶罐內的標本。心臟、肺葉、肝膽、腦切片一一攤在我眼前,數個考試前夕,我抱著解剖圖譜,也抱起崇高理想,來到標本前,縱切、橫切、矢狀切、冠狀切各角度不斷端詳對照,我被教導辨認其中不尋常的病理特徵。

這壺水,醫生要學會從黑去的視野中,搜索死亡的隱喻。老醫師在一次膀胱的解剖課中說。

往後,我注意到這位老醫師。他不改「壺水」之喻,常在系刊「老醫師的叮嚀」專欄發表文章。有回他說起一位離島漁夫,因先天膀胱外翻導致上皮黏膜異常增生,經過繁雜手術,膀胱容量僅剩九CC,雖然必須忍受時刻跑廁所的窘境,卻因為發現了癌症前的暗號,從奔赴死亡的命途中預先復活。
醫學的復活,總在死去之先。

「你毋知,醫師講我差一點死翹翹!」阿公指著相片向我說著。

那時,阿公開始將生命棲息於相簿裡。放大鏡在他手中搖墜,黑白光影之中,我看見壞死的疽、黑去的皮,晦氣從趾端一路密布到阿公的腳踝。他始終記憶那日午後,小鎮街道被曬得快失去生命,起先他只覺得腳底麻木,無端刺痛,幾日後整隻腳竟冰涼起來。隔年,村人都說他的腳爬滿「烏乾蛇」。

往後,我常一人潛進阿公房裡,翻出舊相簿,模糊褪色的相片中,只知道小鎮曾淪於廢殘之劫,但始終不清楚截肢後,習慣雙腳行走的潛意識會如何折騰往後餘生?死去的血肉能再被醫學復活?還是根本就預定了死的歸宿,讓化療延長疼痛在生命中的比例?我無法想見,只知道爸撞見我翻閱相簿,會趕緊用手摀住我的眼,我看不見那雙黑去的腳,但我知道是因為視野已事先暗去了。

黑去的井水,讓人無法俯見沉睡中的病咒。

我開始作夢,夢境裡有一輪誇大的夕陽,照著鹽田閃閃發光。沙洲一路綿延,幾位阿嬤半身沒入潮水,鏟掘蚵殼,低頭找著粉燒仔、赤仔,然後群力拉開掛網鍋。我騎著生鏽的單車,海風吹拂而搖晃,經過王爺港田、蚵寮、井仔腳,我在廟前,看見幾位截肢後的老人聚集下棋。或許因為盯著突兀的義肢,砰的一聲,我從車上摔下。驚醒。

我神經質地檢查腳趾,左左右右,然後試著起身行走,確定自己還留有移動的本能。那時,一個瘀青都足以使我恐慌。

一種不可解的,故鄉地底的水分,在那口井長出聚落的毒瘤。


台長: Eous
人氣(725) | 回應(0)| 推薦 (0)| 收藏 (0)| 轉寄
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 請輸入識別碼:
請輸入圖片中算式的結果(可能為0) 
(有*為必填)
TOP
詳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