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壺水有時可是癌細胞擴散的證據。」
當我正式進入醫院泌尿科實習時,老醫師仍以「壺水」的措詞,拿著一只準備送細胞檢驗的尿液試管,對著跟診的實習醫師說著。
老醫師常和學生說,八掌溪出海口兩岸,布袋、義竹、北門一路到學甲,那一片癌鄉,是當年他研究膀胱癌的論文母地。只是,困溺當地井水多年的他,終究還是無法提出完全證實的定律。
「砷?螢光劑?或基因?那些待你們去研究了!」
我跟著老醫師進入開刀房,戴上手套,拿著棉棒沾染碘酒,握著病患的陰莖,從龜頭一路塗抹擴散至鼠蹊。注射麻藥後,老醫師將一條管子從龜頭塞進尿道口,沿著尿道一路進入膀胱。
「這就是膀胱鏡,但我叫它壺水之鏡。黑暗的膀胱腔內,它給了泌尿科希望的亮點。」老醫師邊操弄邊說。
光源照入源照入膀胱腔內,便透過傳輸線,將影像顯現於螢幕上。「你們看,壺水開花了!惡毒之花。」老醫師指著螢幕上一處狀似花椰菜的區塊,說明關於膀胱癌的可能。語畢,利用特殊器械將那片贅生物夾取,送病理檢驗。
老醫師反覆向我展示膀胱鏡底下的世界,潰瘍的、增生的、退化的,只是我還是遺漏很多細微的線索,就像遺漏了故鄉的阿公。
安靜而流動的壺水。
再次回歸老厝,一身衣領光鮮的我,彷彿跳進一座與世隔絕的古井。鄉村的人事、失修的道路、對流的語言、鹹鹹的海風,陌生又矛盾。我低身進房,一碗虱目魚粥翻在竹席上,臭去。尿壺裡盡是深去的血色,貼近鏽鐵的姿態。
阿公一句話都沒說,靜靜地睡,沒有笑容。爸說,衛生所醫師勸他到都市就醫檢查,他拒絕,寧願選擇鄰舍的民俗療法,服用符水,更易命運,信仰黑暗世界裡那些難以理解的治療儀式。
那天,我僅是在他熟睡的耳際說:「阿公忍耐點,再幾年,我就能治好你的病。」
3
「將來,學會操作膀胱鏡、稍具醫師模樣後,你必須操作一個比膀胱鏡更困難、深奧的技術,可能是說服、溝通,或是你不曾想過的。」留在母院成為泌尿科住院醫師那年,老醫師常對我說。
我以為藉由壺水之鏡,能引領我進入醫學那些不願曝光的領域,使我獨力解構始終呈現黑暗的深處。只是住院第一年,一位病人經過心肺復甦後,在我手中斷了氣,我頓時墜進無底的軟弱,灰心。原來,自己踩在一個渺小不過的視窗,深深死去的井內。
——壺水之鏡無法使你風光權威,壺水裡黑暗遠遠多於光亮。疼痛、失去、疾病,甚至死亡總在儀器下、灰暗的視野被描述,那些我們從沒懂過——老醫師以潦草的字跡,寫了封信給我。
那陣子,爸說,阿公的脾氣變得暴躁,卻欲振乏力。他無視於老醫師的勸告,拒簽手術同意書。只是我仍記得,他見我來,會以微弱的語氣述說當年那口井圍繞的故事——洗手、漱口、洗澡、灌溉菜田、養草蝦、放逐花跳魚,以及最後的病去。說完,阿公便低下頭來,安靜地簽名,臉上浮現了難得的微笑。
然後,隨著井水封去,黑去,也沉去。
晚年,阿公陸續接受了膀胱、攝護腺、部分輸尿管切除,生命的零件逐一剝離。老醫師將他的乙狀結腸剪開,重新縫合成一個替代膀胱,尿液通入腸內,與糞便共同排出。一年過後,癌細胞遠端轉移,阿公便在火焰中,化成骨灰,以及一張黑白遺照,結束晚年的病痛撕裂。
4
阿公死後隔年,我升上總醫師,開始正式操作膀胱鏡。
「病人解剖構造特別,還有沾黏,管子遇膀胱頸時要向左傾斜,注意看有沒有前期癌的線索?」老醫師握住我的手共同操作膀胱鏡。
不久,膀胱鏡終於進入膀胱內,病灶在螢幕裡似有若無。老醫師漸漸鬆開手,抽退,留下了膀胱鏡,以及那壺等待時間來沉澱而清澈的水,對我微笑。
註: 2005 聯合文學散文大獎
Reflection:
該作者本身是高雄醫學系學生,所以將醫學帶入文章卻不顯得生硬.理工背景卻將濃濃人文織入文章,評審評該文以將水的意象貫穿全文,以井水隱喻死亡出色.所以一致得到三位評審列散文大獎,而我個人很喜歡文章不斷連綿的井水印象,死亡的幽晦不斷藉由深不見底的黑水做了最恰當的詮釋.醫生在面對醫學的未竟之地,生命死亡之謎仍未解,醫生本該是救人性命,但在面對未知的黑暗仍舊感到無力.這兩者拉扯出現實的無奈.感嘆,恐慌,看著生命消逝的無奈種種情緒交雜,構成富涵人文精神的壺水之鏡.究竟人在面對生命逐漸枯萎凋零,所選擇的是堅信自己信念抑或是將自己交給醫生?而文章中一句老醫師所言最難終究是人的問題,或許往往是最大的無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