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篇例行公事的芭樂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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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五年級，前段班的。這次他們要我談「台灣霹靂火」，台語說：「演戲的瘋，看戲的戇」，為了證明我不笨，我必須承認，我現在幾乎不看連續劇，好像沒什麼資格談這種東西。如果我有什麼「霹靂火經驗」，大概就是在吃麵啦、理髮啦才會在店裡看到。不過，誰說一定要全勤才能談連續劇呢？
我第一次看到霹靂火是在去年，在我家附近的小吃攤吃麵時看的，第一印象是：那位演過阿扁總統的演員在劇中的角色，好像很「帶賽」的樣子，不是老給人揍，就是哭哭啼啼。越來越紅的劉文聰，後來也把我的想法給說了出來：「對在李正賢身枯邊的女人，都沒有好下場」，果然不只是英雄所見略同，「豎仔」的想法也很類似。
到了今年，雖然常常在報紙綜藝版上看到台灣霹靂火的消息，但我一直不是那麼留意。直到有一回在理髮時，才赫然發現這部去年看到的連續劇居然還在做，耐力超強。最神奇的是，隔了這麼久才看，我居然還能接戲，劇中人物統統都認得，壞人還是壞得威風凜凜，好人仍然好得窩窩囊囊。有位天天報到的小朋友說，「霹靂火太會拖戲了」，殊不知，這種拖法，就是要方便我這種平常不怎麼看八點檔的上班族隨時接戲。
「台灣霹靂火」播了兩百多集，到了最後的高峰期，全台灣大概有兩百萬人在收看。大家邊看邊罵，罵完了第二天還是照看，連政治人物開記者會也要模仿劇中對白，花蓮縣長補選也要找劇中演員來造勢，引起對手一陣恐慌。霹靂火越來越紅，坊間各種批判的聲音也出來了，好像不對它發表一點意見，就是沒有社會良心、或是沒有唸過書一樣。
其實八點檔連續劇的社教功能是有歷史淵源的。希臘人看戲演戲，是要透過對悲劇人物遭遇的認同，淨化觀眾的心靈。羅馬人搞出競技場，安排猛獸表演或真人對打，作用是分散市民的注意力，安撫民眾的不滿。羅馬帝國擁有數量上及規模上都是空前龐大的城市，懂得提供市民充足的娛樂的統治者，龍椅就坐得穩，於是每座城市除了市政廳及軍營外，必建的公共建築就屬澡堂及競技場。統治者心裡很清楚，與其讓市民在街頭自己演出全武行來發洩，不如讓他們在競技場裡觀看鬥劍士（gladiator）的生死搏鬥，社會成本還低一些。
到了現代，八點檔連續劇取而代之，大家邊看邊罵，認為編劇裝笑維，把觀眾當傻瓜耍。其實，這正是編劇的用意。如果狡猾的編劇能夠讓觀眾看了八點檔覺得自己很聰明，甚至很不齒地罵了出來，彆了一天的悶氣就因此而獲得抒發，第二天觀眾就會自動準時回到電視機前，繼續玩這種聰明人與裝笑維的遊戲。觀眾罵得越兇，治療效果越宏大，收視率就越高。八點檔，就是一種集體心理治療，編劇與觀眾彼此作賤一個小時，就是一個療程。
如果劇中的反派人物意外獲得觀眾認同，這檔連續劇就槓上開花，想不大賣都難。觀眾每天像白癡一樣守在電視機前百無聊賴地等了一個小時，只是為了聽劉文聰那一句經典幹譙：「我心情若不好，我就會不爽，我不爽我就想要報仇…」，當那句話終於從劉文聰紅得像吸血鬼一般的嘴唇中迸出來的那一剎那，宿舍裡的大學生、電視前的上班族無不鬆了一口氣，繼而額首稱慶，大聲喊爽。開玩笑，沒有壞人幹譙使壞，就如同國慶日晚上沒有煙火一樣，多麼無聊！新聞局會打電話來關切的：「劉先生是身體不舒服嗎？怎麼今天晚上沒看到他？」
面對八點檔連續劇，我們社會的大人先生們似乎嚴肅了點。八○年代美國最出名的肥皂劇「朱門恩怨」（Dallas），高潮戲是暗殺小傑（JR Ewing）的兇手揭曉。播出前，全美為「誰殺了小傑」而議論紛紛、舉國瘋狂；播出之後，達拉斯警方還在通聯無線電中，煞有介事地呼叫各分局全面圍捕真兇，一時傳為趣談。有那麼嚴重嗎？不過就是一場戲嘛！
所謂「肥皂劇助長不好的傾向」這樣的主張還是停留在直覺的層次，很少有學理上的證據。但是，所謂的「品味文化」（taste culture）與「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的二元對立，倒是長期存在的。
批評者指責通俗文化的品質低劣：創作者是商業化的俗人，受眾則是沒有審美標準、在文化上受壓抑的一群人。諷刺的是，品味文化的美學標準及其評論內容，早已艱深到只能由少數人所領會及享有，但是，他們的道德尺度卻想要籠罩一切。
讓我們再度回到歷史中去審視，在莎士比亞的時代，戲劇就如同今天的電視一樣，只是沒有框框而已。《哈姆雷特》的劇情，是由性、謀殺、亂倫及瘋狂等元素構成的。《羅蜜歐與朱麗葉》根本是一齣快速行進的愛情肥皂劇，兩位主角輪流裝死、去死的情節，比起霹靂火裡頭的「變臉」還要芭樂。德國法學家耶林（Rudolf von Jhering）指責《威尼斯商人》傳播錯誤的法律觀念，其認真激烈的程度，比民間司改會批判霹靂火的火力還強。大家覺得劉文聰幹譙很厲害？去翻翻《李爾王》第二幕第二景吧！肯特在城堡外遇到奧斯華德，於是當場開罵：「惡棍、流氓、撿雜碎的混混…」（a knave; a rascal; an eater of broken meats…）洋洋灑灑八十個字，一氣呵成、絕無重覆，令人嘆為觀止。
不要以為霹靂火的編劇是個傻瓜，我們才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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