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秋天,和幾個朋友去養生村看齊邦媛老師,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有讀你在報上的作品。」
那陣子,我發表的作品幾乎沒有華文。所以問她:「台語文嗎?」她說是。讀得懂嗎?她不無得意地說她的台語有60分。是台語聽說程度有60分,還是讀懂我作品的60%?當時沒問。
台語文畢竟比較難讀、難懂,所以對於肯花時間讀我的台文的人特別感謝,尤其是「非台語人」。當時年已96的齊老師每日讀三四分報紙,也閱讀紙本書,會讓她的看護網購新書;不過,它們都是華文或英文。所以聽到她讀我的台文,有意外的驚喜。
後來她又問我,「活該」的台語怎麼說?
我說:「應該。」
再想一下,我補充,「我小時候不說『應該』,習慣說『kham該』。」
姊妹間會說:「腹肚痛乎?kham該,啥人叫你食遐濟李仔。」「kham該!作業無寫,莫怪予老師罰徛。」
「kham該」較有幸災樂禍的「氣口」,講起來較有力。
給齊老師這麼問,我才想到數十年不曾說「kham該」了。
自從書寫台語文後,很多沉積在腦海底的台語,會忽然冒出海面;幾十年不曾聽聞的話,也靈光一閃,跑到我的筆尖(鍵)上;著實讓我領會了「母」語的神奇。
像小時候不時聽到的俗語:先生緣,主人福;戇猴抾石頭;袂曉剃頭,拄著鬍鬚;三日無餾,就peh上樹;紅目有仔鬥鬧熱;立冬補喙空等等。
日常講話,也會訕笑漫不經心的人「真散形」;朋友說她吃了太多麻油雞、變胖了,我委婉地說:「袂啦,面油水油水,較少年。」油水也是數十年前母親的用語。母親如此形容鄰家女孩,「較早看伊一个烏焦瘦烏焦瘦;這陣油水油水,面幼,肉材也好,若雞僆仔(ke-nuā-á,小母雞)。」
還有,因為認真在寫台語文,就格外注意別人的話,算是做田調並收集。像以
「門扇板鬥無密」來形容夫妻吵架、不合;像分遺產時,媳婦說送別人養的小叔已經入別人的戶口,沒有權利分產,「賣囝無囝名,賣田無田岸通行。」都很讓我驚艷。
我寫的是日常生活。網路、保險、臉書、運動、學畫寫字;在公園看黑冠麻鷺築巢,看狗做瑜伽,都是我的素材。我也寫員林老街的輾米廠、棉被店、打鐵仔店,家旁邊的廟,記憶中的醬菜甕仔、菜橱和放在它四隻腳下的「狗蟻碟仔」。其中,有自然界現象、語言、生活哲學、我的旅行經驗、對老東西的感情, 也
有地方的民俗文化等等。
十多年來,我和玉蕙習慣把新寫成、熱騰騰的文章寄給對方「掠漏」。台文的漏可比華文的難抓多了,除了幫著琢磨內容、文意之外,她還必須逐字朗讀,看念起來順不順?是不是正港台語?然後兩人在電話中討論。
切磋之中,會推敲出腔調、說法不同的「我媽媽的話」;還會有台語「出土」。有一回我寫到「硯台」,她說硯台難道沒有台語?我說從小都說硯台啊。後來她說台語叫「墨盤」,是她的另一半想到的。對啊,墨盤!曾說了又說的。
除了玉蕙,文章寫成,也一定給我兒子盈成過目。
年輕時,身為台語人父母的我們沒有悟到母語的重要,兒子們只會簡單的幾句台語;直到上了大學,他們才慢慢補上不擅台語的缺口。小兒子從國外學成回來,更認真學習母語的聽、說、讀和寫;考得了證照,有了教台語的資格。
幾年前,他在公共電視的網站開一个《世界台》專欄,每周把一條重要的世界新聞譯成台語文;有文字及語音檔。我對照著邊讀邊聽,過了一年多,認識了不少台文辭彙;又想著國際新聞都能寫成台語了,我日常生活應該更容易,才萌發了「我也來寫看覓」的心情,開始了我的台文書寫。很幸運的,文章也有地方發表;本來以為除了同人台語刋物,主流媒體不會接受的。
發表的作品,雖然會得到共鳴、讚美和鼓勵,可也有人說讀不下去;一位老朋友說他看過幾篇,「但是很抱歉,不曾讀完全篇,太難,我自己的上海話說得刮刮叫,也無法讀以它書寫的作品。」
說得也是,即使會講、會聽的語言,沒有經過學習,還是無法閱讀。
我自己也是靠學習,才脫離台語文盲的身分。迄今,即使出版了一本台語冊《驚驚袂著等》,仍然持續隨興在學習。說隨興,因為不在研究語言,只求學會日常的說、聽和書寫。管道來自台語前輩的散文和小說,以及臉書上熱心推廣台語的人之間的切磋。
所以,我才會對齊老師即使不是全懂,仍肯讀我台文的熱情特別有感。這兩年,台語(及其他本土語言)有受到較多的重視,學習的資源比較多;真希望有一天,
我不必「反形」,吹噓自己的台語文寫得多好,內容多有趣,只要肯花點心思,一定讀得下去云云。
《文訊雜誌》2022/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