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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電話,對方說,「嗨,在忙嗎?」
「還好,剛吃過飯,正在看報紙。」
說得緩慢,因為分神去思考著這是誰。我對聲音算是敏感的,這口氣很熟悉,但一時還不能確定是哪位朋友。
「知道我是誰嗎?」
彷彿她能讀心,我當即說,「是素玫啊?」
「是啊,我感冒了,你沒聽出我甕鼻聲嗎?」
我恍然,「我就奇怪你的聲音有點怪呢,甕聲甕聲的。」
「鼻音重嘛。」
「你甘哪不時感冒喔,我告訴過你感冒喝薑湯最有效,你有沒有喝?」
「可是我喉嚨不舒服,有點咳。」
「那就不能喝薑湯;喝檸檸紅茶,喜歡甜一點,就加蜂蜜。蜂蜜顧喉嚨也治感冒。」
多年來,我不曾「好好感冒」過,更不曾為了感冒吃過藥。我的祕密武器就是薑湯。薑湯再簡單不過,數片老薑在水中熬出味道,再加上紅糖(台灣話習慣稱黑糖)滾一下,如此而已。
每次我感覺不大對勁,疲倦無力、嗜睡,尤其骨頭開始有痠軟跡象時,就趕緊熬一小鍋薑湯;分兩三次熱熱喝下,發發汗,氣力就恢復,人很快清爽起來。
這已儼然成為我最愛在朋輩之間炫耀的「專長」,聽到人家感冒,就得意洋洋地宣揚這個祕方。偶爾有朋友聽我說十數年不曾「正式感冒」,就在桌上敲三下,免得我犯忌、破了功。
上次素玫感冒,還是重感冒,連她最愛的繪畫課也不能上。
現在又感冒了,我這一套學說她顯然沒記住,我諄諄教誨,「你應該在覺得像要感冒時就喝薑湯的。」
她說來不及了,再不肯定地問,「那現在,檸檸茶加蜂蜜有用嗎?」
「多喝、多尿尿就有效啊。」
我接著說,「如果正經咳嗽起來,你就抓一點紅棗和枸杞,再加幾片薑和紅糖熬,最後才加蓮耦粉進去。蓮耦粉先用冷水攪開才倒進去拌。有一年,我咳了半個月,……。」
沒讓我說完親歷的神效經驗,她打斷了我的話,問我有沒有空,有一件事要我幫忙。
嘴裡說有空,心裡想著希望不是要出門的事。早上出去辦事,走了不少路,腿酸了。可她會要我幫什麼忙呢。借書?不大可能。買書畫用品?她住處附近有很多書畫社,反倒我曾託她買過水墨筆。
「你可不可以借我幾萬塊?」
哇,那我就得去銀行了!真不想出門啊。再一轉念,她非常有錢,精華區的房子兩三棟,我跟她借錢還差不多。我笑得不自然,「你怎麼會缺幾萬塊?你那麼有錢。」
「都是定期存款,不想解約,我又不想讓家人知道。」
我這才起疑,「剛才你說你是誰?」
「幹嘛!素玫啊。講到借錢,你的口氣就變了!」
好像被人識破我小氣,我笑得更尷尬,「我想到會不會是……」詐騙電話四個字說不出口。萬一她真的是素玫?再有錢的人也有意想不到的窘狀吧?有錢人手邊也不一定有現金。素玫一直很素樸,不管是畫圖紙、粉彩筆或宣紙,都用得很節省。不過那也因為她本領高,書法,她說讀帖比較要緊,然後「相準準再寫下去,才不會浪費宣紙。」可我相準準再寫下去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只練出一疊「枕頭套」「被單」(她的書法老師揶揄學生的用詞)。畫圖,她的空間感精準,畫得慢,卻一定可以有始有終完成,不蹧蹋畫材;而我,性子急,畫得快,卻常結構不佳,修來修去,最後放棄重來。
總算我還保有一絲清明,腦海裡雖放映著她對待紙張、畫材的儉省模樣,揣想這樣的人也許真的不會讓現金閒在活存裡;卻還能轉彎,「喔,你不想讓家人知道,是哪個家人呢?」
「就是彼個人啊。」
「誰?」
「我先生嘛。」
「喔?」
我已聽出了她話裡的破綻,一時很想繼續玩下去;可惜她很聰明,馬上辨識出這一聲「喔」的玄機,悻悻然說,「講到借錢,你的口氣就變!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想辦法。」
「好。」
電話就掛了。唉,我不該那麼沉不住氣的。
而那一聲「好」,簡直乖巧又順從。
朋友有什麼家人我很清楚,剛那騙子還想用「就是彼個人」唬弄我。
過後想想,騙子的口條那麼順暢,當然是經過演練的。「嗨,在忙嗎?」一開始就讓你覺得是熟朋友。「知道我是誰嗎?」好像在挑戰我自我評價很高的電話辨音能力。偶爾有朋友在我一時沒聽出她的聲音時,還會哇哇大叫,「天啊,你竟聽不出我的聲音!」就是因為不服輸的心理,我習慣邊聽邊揣摩,不會早早放棄、問對方是哪位?而她就順理成章地從我口中確定了「自己」的身分。然後再以感冒、鼻音重來消除我可能有的疑惑。
很巧,她的口氣的確有幾分像我朋友的,素玫也是國台語夾著說。我們是多年朋友,這兩年幾度上同樣的課,連繫頻繁,常以電話或email聯絡;上星期我還借了她跟名家學的小篆作品來欣賞呢。
不過,這女騙徒還是有收穫的,至少學會如何對付感冒。
啊,我忘了教她早上起床用鹽開水嗽口、嗽喉嚨;還有睡覺時用手帕包好脖子,感冒時頸部的保暖很重要,特別是喉嚨發炎、甚至進入咳嗽階段時。
2010年12月號 302期<文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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