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聽說我一個人在鄉下的家,邀我過去她家吃水餃,我欣然說好。
好一陣子沒來,她的家有了變化。原先陽台上一張喝茶吃早點的、樸拙的電纜桌子不見了;落地窗推出去,陽台納進來,室內空間更寬廣,那位置擺一張長桌,一樣可以看到窗外大片樹林和遠方的紅色屋頂,吹進來的風也好。
阿芳和阿碧兩人是十多年的室友,嚴格分工,阿芳負責燒飯洗衣,阿碧負責清潔。
我坐在餐桌邊,看阿芳在瓦斯爐上煮水餃,用微波爐給花生和豆干加熱。
「我姊姊做的水餃和煮花生都是外面吃不到的。」她說因為單身,兄弟姊妹都把她當做「小妹」照顧;尤其因為她負烹調責任,便体恤地做好食物一包包送來。阿碧在一旁閒閒說,「家人通常會照顧那不成材的。」
幾年前阿碧曾在社區刊物上消遣眾人眼中聰明能幹的阿芳瓠瓜沒削皮下鍋,切片的水果被自己的血染成紅色,炒青菜加上自己的肉絲、指甲,拿鍋蓋被燙傷,常被油濺傷;現在又笑她「不成材」,看來阿芳的廚藝大約沒什麼長進。
阿芳問我八個水餃夠不夠?很大嗎?一般。那麼至少十二個才夠。她笑裡有疑問,後來看我不僅吃完水餃,對紅燒花生和豆干很捧場,還喝了兩碗酸菜豬血湯,更加歡喜。相對的,我發現在這個兩人家庭負責廚事好像不難,她們都吃得少啊。
兩個單身女子共同生活,自由自在,又可互相照顧,恐怕是現在很多女子--尤其有婚姻家累的--心嚮往之的。衝突不可能完全沒有,但阿芳一開始就訂了規矩:如果兩人爭執後不說話,阿碧必須先開口打破僵局。阿碧同意,不過附有「但書」,那是,如果她說了三句尚無回應,就「再見」。我說這不平等,為什麼都要阿碧先開口釋出善意?阿芳說,「因為規矩是我訂的。再說,如果輪流先開口,會忘記這回該誰。」
她們的分工執行得很徹底,阿碧每日拖地,原木地板隨時處於可坐可躺的狀態--她們這兒經常是家人大小朋友的度假勝地,地板不會白白地乾淨。可是廚房再怎麼髒亂,她絕不去碰,那是負責炊煮的人的事。忘了問一個大垃圾桶誰負責。它在餐廳地板上,緊貼著廚房。
她們之間有所謂的「族群情結」,一客家一閩南,有時兩人互以「死福佬」「死哈客」相罵。不過,那只是笑鬧;阿芳以前生活在客家庄裡,不止會講流利的客家話,會唱山歌、寫山歌,對客家文化的認識和宣揚,比客家人還積極、深入。何況兩人有共同的政黨傾向和信仰。
阿碧當過民代--因為熱心藝文議題才和阿芳結識、交往;現在則退隱「山林」,關注的重點在理財投資,保住積蓄。阿芳是作家,熱心公共事務;建設公司要偷渡社區裡的綠地給即將開發的社區共有時,她站到第一線抗爭。而每次台灣大型選舉,她熱血沸騰;在網站上寫文章,或轉送相關文章給志同道合的朋友。開票日又例行是家族聚會的日子,一起歡欣、慶祝,或一起扼腕、打氣。二○○○年大選時,我正好在鄉下,看過社區開出來的票後順路去找她,卻見門上貼著「下山看開票了」。還真起勁呢。
阿芳和阿碧還有共同的「不尋常」的信仰。第一次去她們家,看到那坦蕩蕩的擺設,我沒有吭聲。那是曾經受到爭議,並且牽涉到訴訟的「異教」。但是既然有不少有智慧的、有學問的人真心推崇、信仰,我不能因為自己不懂、不曾接觸而排斥。歷史上有些後來成為「正統」的宗教也歷經質疑、打壓和迫害的過程啊。
這回,我對著那處她們稱為「光堂」的角落仔細觀察。老方桌上只供著一杯茶,面對著教主的放大照;桌上有兩個大大的極好看的陶甕,裝普洱茶(餅)。其中一個甕的茶是一九六六年的。阿碧說這種茶越久越好;用陶甕裝,茶可以呼吸。我不懂茶,想不到它們也和酒一樣,講究年分。
我忍不住問起這個信仰,她們說,這個信仰很單純,不拜,不念經。靠演講傳教義嗎?「也沒什麼傳教,他說給信徒聽的就那麼一點點,只要信就好;最重要的是靜觀,心存喜悅。」
阿芳說了自己經歷的一二「神蹟」;卻又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僅是在光堂坐坐就覺得人透明了,心就是單純的喜悅。
聽起來很玄,我是試著打坐都無法專心的人,又自知沒有阿芳聰明,所以實在無法領會她那種在角落的磁場裡靜觀、心裡喜悅的境界。
在我眼中,阿芳本來就不時是喜悅的;每回到鄉下,和她聊天、散步,至少兩個小時,總聽她清脆的笑聲不斷。可阿碧說她也很會哭,上輩子一定是歌仔戲班的苦旦;歡喜,感動,悲傷固然要哭,開車撞到別人的車,也大哭特哭,害得被害人讓圍觀的人群指責,以為他才是車禍肇事者。
幾個月前,她和幾個朋友一起去做了矯正視力的雷射手術--阿碧當然也在內啦,聽起來竟好像集体去美容,讓我駭笑。她為台北和桃園的眼科比價,也比手術時間的長度;後來選擇價錢比較合理、時間比較長的。
我說,「如果你去拔牙,不會要求醫生花較多時間拔吧?」她說時間長的,是醫生親自做全程。我告訴她多年前兒子的同學做了這種眼球手術後的感言是,「忽然之間,看得到自己的腳趾!」她說年紀輕,才有那種立即的效果;而她,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全力「養眼珠」。
不能讀書看電視,也不能哭;她卻在聽到感傷的歌時哭,一一向家人轉述老父感歎他的手足日漸凋零時哭。一個月後,她果然近視不再,卻提早老花,忽然必須戴老花眼鏡!又「適時」有一場演講,面對著聽眾眼鏡拿下戴上,手忙腳亂。這樣的結果,如果是我,一定懊惱不迭,心有不甘,她卻還是笑得唏哩嘩啦。
雖然阿碧說阿芳的生存方式很另類,身上常有淤青或纏著OK繃;因為走路撞到消防栓,掉到水溝裡,或者皮包勾到機車把手。不過,她堪稱見多識廣,讀書寫作都用功;連有過的愛情史都很精彩,卻早早就决定過自己的日子,不再戀愛,不結婚--尚待時間証明。
這樣的理念、這樣的生活吸引人,有朋友要求一起過日子,先後搬來嘗試過,卻不成功。因為無法像她和阿碧那樣,可以一起吃飯、聊天,也可以完全互不干擾,各做各的事;一方說話,一方不回應,打自己的電腦也OK。是「無壓力空間」。
她們的生活空間也很隨興,樓上臥房,樓下除廚房外,是木板「通舖」。牆邊擺的多是骨董桌、櫃,很多書、CD和紀念品。其中一個櫃子的抽屜滿滿的都是塑膠小玩偶,阿碧十年間蒐集的。她也笑阿芳巨蟹座,對很多東西有感情,連一件小時候的睡衣都捨不得丟。
一場水餃餐結束,回到自己的家,回味著阿芳的笑語,心情很好。對於別人做我心嚮往之的事,一方面是羡慕,一方面是歡喜這世界上有這種「有趣生動的人類」。過幾天,她就要像候鳥一樣,到台東繼續她的碩士課程。每個暑假,她和阿碧都有一場「篷車東征」;一部藍色金龜車攜帶基本的家當遷移,在可以看到海的房子裡住兩個月。
想到她們這回的行程,會有我賣了鄉居後不帶回台北的電視機,竟好像自己也有幸一路同行,並且去看兩個月的海。先前忘了把遙控器交給她,相偕走去她家時拿在手中一路不自覺地按著鍵,恍如遙控器黏在手上的電視狂;阿芳卻笑說,我這模樣,像是一個以為可以用遙控器來控制別人行動的異人。…….以後回想起在鄉下曾有過的房子,她的笑聲會為它添加幾分音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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