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午後天色,猶似黃昏陰沉,多雨的台北,連日細雨霏霏,即使不喜歡,也漸漸習慣。
警衛室門前,我已停好摩托車,抖落雨衣上的水痕,雖然雨勢不大,頭上雨珠還是形成一簾小瀑布,厚著臉皮向警衛大哥要了幾張面紙,順利填完訪客記錄本,依照指示又淋雨淋了一小段路,邁步爬上三樓。走到二樓轉折處,即將踏上三樓之際,已經看到警衛所說的左手邊第一間,敞開的兩扇門,裡面堆滿雜物全是家電用品,有些外觀還算完整,有的已經支離破碎散落滿地,歪斜著脖子逐步往上走,想把裡頭看個仔細,若以一般公司行號來說,這實在不像個面試之所,不過,在廠房裡,用雜物間來做為面試之處,並無不妥;一腳剛踩進,身子還沒入門,右手邊的角落已有人出聲。
「辛苦了,下雨天還讓你跑這一趟。」
循著聲音方向望去,牆角是唯一沒有堆放雜物的地方,那裡擺著一張老舊的四斗辦公桌,桌緣四週乳白色的油漆剥落,處處可見鏽蝕,不知是公司的簡樸文化,還是那張桌子,本身也屬於雜物一件。而坐在桌子後方的人,應該就是剛剛說話的周課長。
「是周課長嗎?」
我向前走去,邊走邊問著。
周課長沒有說話,但他已經起身,伸直的右手靜止在半空中,以行動做出回答。
眼前的周課長,削瘦臉龐,鼻樑架著黑框眼鏡,淺淺微笑更顯得老實敦厚,搭配光滑的頂上童山,這位歐吉桑給人的感覺,就像鄰家叔伯那般親切;見到長輩如此有禮,我這做晚輩的又豈能失禮?似跨似躍,我也跟著伸長右手,以最快的速度上前致意。
雙掌貼緊的瞬間,一陣難以形容的感覺在激璗,心裡的直覺正在提醒自己:今天這場面試,也許將留下特別的回憶。因為,不同過去所遭遇的主考管,盡管外表看似親切,但從握手的小動作中,可以隱約感受到這位長輩,內心所蘊涵的世界,絕不是只有親切;面試不下百場,其中難免會有握手的時候,不過僅有形式上的點到為止,像是觸電般,一碰到就立即彈開,可是,跟周課長的握手,同樣也有觸電般的感覺。
周課長四十五度彎腰,臉朝地面沒有抬頭,地中海髮形一覽無遺,手指握的又緊又牢,簡潔有力連說了兩句你好,同時也振振手腕兩次,非常日式風格的禮數,還好沒有出現九十度鞠躬大禮,不然我恐怕得用個五體投地來回敬。
以我粗淺的人生歷練,這個動作大概只在幾種特定場合見識過:
一、業務性質拜訪。
二、雙方合作案談成,歡喜握手。
三、選舉期間,候選人拜票。
除了以上三種,這次在面試場合碰到,算是讓我首次領教了。
「不好意思,這裡是推放雜物的地方,都是些無法維修準備丟棄的產品,所以地方有點亂,你不要客氣,隨便找個椅子坐。」
走了幾步,就近拖過一張有點變形的鐵椅在桌前坐下,當我坐下同時,周課長卻起身將他的椅子拉出,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也不敢發問,只見周課長坐在我身旁,笑笑的說:「放輕鬆,你也不要想著面試的事情,當做朋友聊天就好」。
聊天就好,這句話在面試過程中,向來是句常見的客套話,但周課長並沒有採取面對面的一問一答,而是放下身段與我肩併肩的坐著,而且,談話的內容,真的是在聊天。
「台北的天氣就是這樣,大雨不多小雨不斷,來台北這些年,我想你應該也習慣了。」
兩人閒聊,聊我過去的工作經歷,也聊起對台北的看法,以及對於其他城市的感覺,拉拉雜雜聊了十幾分鐘,周課長突然話鋒一轉。
「我看過你的履歷,發現你待過很多城市,跑過了那麼多地方,休假的時候,有回去以前的學校看看嗎?」
我搖搖沒有說話,周課長又繼續說著。
「我跟你們校長XXX很熟啊,幾十年的老朋友,你那時應該有遇到。」
這下糟了,周課長只說你們校長,故意不講哪個學校,而且名字唸的那麼快,擺明了是在考我的記憶,求學階段中,歷經那麼多學校,況且孤身在異鄉打拼,同學間少有聯絡,能記住的名字很有限,又有多少老師的名諱,還留在腦海揮之不去?至於校長,雖然人數不多,可是接觸的機會也是最少,反而不容易記住,更何況,像我這種平凡的學生,並無傑出事蹟,也沒有壞到骨子裡,從進校到離校,沒有機會晉見校方高層;雖然不曾上過幼稚園,校長的名字可以少記一個,不過很遺憾,離家多年,歷經故鄉老家搬遷,畢業證書與畢業紀念冊等物品,一概不知去向,以至所有校長的名字,我一個也記不住。
印象中,曾經有個校長名字叫做魏佳政,不過我已經忘了是在哪個階段的學校,而且,魏佳政跟周課長口中的名字,聽起來似乎不太一樣,而我腦海中的魏佳政,是不是這三個字,直到現在連自己都很懷疑。
愣了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周課長似乎已經看穿我的心事。
「你,該不會連以前校長是誰都忘了吧,連校長名字都不知道,我怎能確定你資料上是真是假?」
這個指控實在有點嚴重,也許是剛才聊的太開心,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雙手插腰說起話來。
「課長啊,如果我要造假,我會找些名校來襯托,現在資訊發達,每個學校都有網站,歷屆校友的名字,很容易找的到,是真是假騙不了人,一查就知道。」
周課長有所會意,摸摸下巴做思考狀。
「嗯嗯,你這麼說也對啦,人家說戀愛與社團,是大專的必修學分,不知你當時參加過哪些社團?」
相同動作,再度搖頭說不上話,周課長見我又是搖頭,眼神中透露著些許責怪。
「社團經驗可以培養人際關係,讓內向的人放開自己,讓外向的人行為得體,這些都是身為企劃人很重要的元素,如果在學校有經過社團洗禮,出社會後很快就能適應職場生活。」
戀愛與社團,是大專的必修學分?
不知是誰發明的爛理論,害的一堆人拼命往裡頭栽,有人一頭栽入從此難以自拔,有人想栽卻苦無機會。沒錯,我就是第二種人,在校念設計學系者,一定都有通宵趕作業的慘痛經驗,而且當年每天滿滿的八堂課,星期六早上也有四堂課要上,加上放學後還要為了作業心力焦悴,參加社團只能當成夢想。因此,用學校社團來評斷一個人,並不是很公允的做法,而且,工作多年,能不能適應職場生活是自己的問題,與學校社團並無直接關係。
不想針對社團打轉,若提出反駁恐怕會沒完沒了,於是換個方式轉移話題,翻開我帶來的資料夾,在桌上逐頁展開。
「課長,我想社團經歷可以暫時不討論,這些是我過去的活動資料,裡面還有我主持活動的照片,你不妨參考一下。」
周課長似乎不是很關心,只是轉轉眼珠瞄了一眼,用著極端不信任的口吻。
「這些照片只能證明你當時在現場,手上有拿麥克風而已,可是我並不在現場,真正情況如何我也沒看到。」
對於周課長的不信任,我也只能無奈的苦笑,並加上一些動作來表達我的想法。
「課長,如果我是小叮噹的話,我可以從肚子裡掏出時光機,帶你重回當年現場,可惜我並不是,不過,我很樂意演練一遍,當年活動現場的一些狀況。」
「不用了」。
簡潔而冷峻,周課長起身又將椅子拉回原處。
「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多時間,我還有些事要忙,不送了。」
從一開始的熱情,在我忘記校長名字後完全變了樣,直到下了逐客令,連正眼也不願瞧上一瞧,無話可說的我,也只能默默收拾細軟離開。
走出廠房,雨已歇息,但我的思緒正在洶湧,因為我實在想不起來,周課長的那位老友,到底是我哪個時期的校長,又叫做什麼名字,望著難得晴朗的天空,我只能說……對不起校長,我忘了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