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那已是很遠很遠的地方。每一段旅程在後來回想時,或許總會有種遙想的錯覺。
遙想那是一場形單影隻的旅行,我所選擇的,所條件交換的。像是一名定位未明的流浪者,為了躲避世界而無能為力地逃離,如此一路漂泊,任憑方向感失去一絲一毫的敏銳,彷彿早已在長大的過程裡習於扮演路癡的角色。究竟要如何才能到達那盡頭的海呢?儘管純真的海的意念已在我身體裡滿溢,又怎能確保自己不會在與海撞擊的剎那粉碎而去?
關於前往海岸的方法,維提供了各式的建議,特別是墾丁的那一部分(遺憾我們始終無法前往那美好的國境之南)。然而,我最後卻選了東港的大鵬灣─壓根沒想過的地方─做為海的方位。反正人生總是會出現許多你壓根沒想到的狀況,對吧?因此我是這般義無反顧的,早上決定好,下午便已身在公車站候車了。
公車站裡,研究完每一班通往遠方的車次,於是在櫃檯取得人生中第一張公車票,想著這下子應該就能到達我要的地方了。我無法不揣測遠方的模樣,許是繁榮許是荒涼,畢竟這世界給的旅遊資訊從來都是騙人的。
『半天的行程其實沒什麼好留連,甚至於有點趕。』坐在候車座上,我思量著。
『回程的問題也是未知數,不,說不定連到不到得了都還是個問題。』我不禁皺起眉頭,想著能否退票。
此時,直達東港的公車緩緩駛近站台。
不過,我依然沒有把握住最後一次後悔的機會。
於是,我開始向遠方,逼近。
往東港。將車票遞給司機。
往記憶底不存在的地方。朝車後方跌宕走去。
往陌生的失落帝國。找到位子。
公車上,四望一下發現乘客不多,或許我們都是一樣不清楚將至的遠方的。電臺播放著慢歌,座椅不時在顛簸裡鏘啷作響,我獨自坐在靠窗的位子,陽光從外頭透入曬亮我腿上翻開的村上春樹。光芒吞噬的午後,世界微微顛簸著,給人一種總之要到很遠地方去的預感。
是的,預感。從那時起─當我寫了那篇關於逃離的小說─我就感覺到了,在我筆下的無名人物那般逃離城市投奔海潮時,所抱持的那種感覺。再不能不去了。腦海中那聲音彷彿就要錯失什麼似的催促著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呀。快逃。就因為這樣,我才會在這個與小說情節相斥的晴朗午後,獨自地搭著這班通往海岸的公車,縱使一個人,尚未迷失,或者說,尚未在迷失裡感到迷失。說雖如此,我卻仍心虛地嘗試記取著沿路的風景。一個人是很容易迷失的。這道理我再明白不過。
公車抵達終站時已是一小時後。好心的公車司機提供了我轉車的資訊,並親切地問我是不是要去玩。或許並不只是玩這麼簡單。我想。午後一點半,在東港站櫃檯買了轉車的車票,然後一面呆坐在長椅上想著錢還剩多少,一邊等待將至的班車。
這時,才真正感到異鄉氛圍的翻湧。
胃開始感到空空的不太舒服,眼光所及都像是陌生的單字繽紛串連;不遠處是一群與我同年的男女正吐著煙圈,喧鬧著並將指尖未熄的菸火拋入垃圾桶,卻在我心底產生灼傷的感覺。
離開所眷戀的地方,總是需要些時間才能適應的,儘管觸撞是我們適應陌生的一種方式,始終還是會懼怕受傷的痛楚。
兩點,花了約十分鐘,轉車至大鵬灣附近的站牌。在跟飲料普通難喝的阿姨問路後,走了一段不短的回頭路才看到大鵬灣的招牌。終於是到了。我先在門口周圍四處逛了一下。欣賞水鳥攝影展。在高臺上眺望不遠處微薄的海。佇足在凹陷的露天舞臺趁四下無人亂唱幾首歌。把難喝的桂花釀倒進廢棄的公廁裡。在夕陽觀景步道上一點也不夕陽地被曝曬著。走在木條鋪設的步道盡頭是積水的沙地。紅牌標示危險勿近。不經意就能聽見海的聲音。
而我持續趨近,穿越過風景區收費站感到口袋裡的輕盈,微微海風指引著海的方向。朝往晃漾的流光水岸,馬路上裝飾華麗的馬車慵懶地步著,車流在視野邊際正奔入海底深處,而我在穿過一個防坡提後,迎面撞上了海。
面對如此內心朝暮想望的光景,理所當然地我必得悸動澎湃,如瘋野的駑馬以驅馳之姿奔過金色的灘頭,彷彿就要一口氣從原來的世界脫離似的,就此毫無瓜葛。然而,這緊要關頭竟令我近鄉情怯了─猶如無法直視愛人燒灼的雙眼─只好沿著風襲的海岸走著,始終無法下定決心一親芳澤。
海岸邊斑斕攤販無數,紛紛在搖晃的巨傘底搖動著,射箭、馬車、烤肉人群的存在彷彿都只是為了凸顯燦爛海面而設的背景方塊。抽離了海景咖啡廳的咖啡烘焙香氣與焗烤起士的濃郁,越往海那兒走,一切越顯得純粹無比。
在更加深入海潮線之前,我嘗試著冷靜下來,猶如得獎名單揭曉之前慎重地喘息著。甚至拿起了未讀完的村上春樹稍微咀嚼些許片段,窺視身旁的情侶帶著浴滿陽光的笑容遛著繞圈奔跑的狗,仰起鼻子深深嗅入海水為名的氣息,遠望海面上航行的船隻,聽著岸上的小孩頑皮地往海面扔擲石頭的噗咚聲響。然後仔細地端詳著這片金黃的海。
像是注上整個流域的豔黃熱油,傍晚的日光倒映於海面筆直地延伸擴散著;金浪連波細微地翻滾如愛人胸口酥柔的起伏,航行的遊覽船則是情人指間的來回觸動,你被擁在海岸連綿的懷裡,逆著光,這海潮的溫柔都成為了黑影與金光構築的美好輪廓。
然而,當我已冷靜下來,便無法避免地察覺到她的殘缺─不,或許是我的殘缺。
這並不是我所追尋在心底深處屬於海的原型,那是潟湖─不完全的海洋─所構築,海岸兩邊延伸過去成了封鎖線,就這樣封死了海浪誘人的翻滾。你甚至輕易地便能看見海對岸的高樓聳立著,而不是一望無際的海色,這不是你要的。而她看來似乎就快死了,在那溫暖的擁抱裡,她是承受的死亡的喻體。
陽光些許地偏移,我合上手中的書,從開始之前,在離開之前,猶如穿越失焦的畫面,一逕地朝海水漫流步去,向海的中央處,任陽光曬得整個空間都刺眼死亡。
走在塑膠拼湊的港口,往前一步就是海,就是光芒,世界空曠得令人不禁想放聲痛哭。
在我腳下時而輕微時而動盪的是什麼,我明白;我也知道,為何我總睜不開眼直視現實。當你望向那粼粼波光的剎那,你什麼都會明白:是什麼帶走船行的痕跡,為什麼總是凝不住那美好的片段。終究,你必得意識到無數的海之手從海水深處向上攫來,拉扯你的時光,漫溯你的靈魂深處,撕裂所有的不堪一擊。當一切都消失殆盡,你只希望看到的那仍舊會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或許這就夠了,對曾經那樣熱切追尋的你來說。
至於這世界在說什麼便都與我無關。
(於是僅只是這樣待在海上,承受的卻是十五分鐘的波濤洶湧。)
有點累,是的。我已厭倦了這樣死意濃厚的海。捕撈著海水,開始使我的指尖充滿了死亡的鹹腥味。再望向這金光璀璨的海天一色,這是最後一眼了,我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些走出海水浴場,思緒沁漬在海水味中,逐漸萎縮。
回程時並沒搭公車,四點,花了半個多小時走回東港車站,一度以為我回不來了,因那實在是一趟冗長的回頭路,雖然有些樂趣,卻已令我疲憊得難以言喻。旅程終端,除了公車司機離奇消失誤點了半小時外,順利地坐上回家的公車。公車上,望著車窗外在淡紫與粉紅的彩霞夾心裡的夕陽,被睡意重重擊昏,幸而在抵達總站前醒來,否則又得加上一段不小的後話也說不定。
然而,我似乎再也不會去那個地方─我指的當然是大鵬灣─以這樣荒唐的方式。儘管如此,就讓那片海洋就活生生地死在那裡又何妨;我願任其以一種無人知曉的復仇,將一切痕跡抹滅殆盡。
如此一來,這世界予我的迷離眩惑,都能透過你的轉述,成為一則來自腳底板震動的親密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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