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遠航喔。睡意像藥效退去般的墜落,躺在床上對自己說。
光芒自玻璃窗穿錯,靜靜宣告著依舊晴朗的天氣。上午八點,夏日早晨如老翁啜煙似的,伴隨著一絲歷經無數時光研磨過的深長音息,悄然吐落。即使如此,有些東西仍如新芽霸氣地抽出,又彷彿那老翁指縫間的一點星火,徐靜卻澎旺的燃紅著。
或許因為從課業的壓力中剎然失重,思緒在閒適之中便被這芬圍感染了。腳步一旦輕盈起來,就會想在舞台上轉出更悠揚的舞步,心臟的節律點彷彿催促著自己必須到遠方走走,否則那些抑制不住的情緒將會像潛水夫症的氮氣泡不斷冒出。必須要更輕緩地、更悠然地舞著噢。我對心臟悄然說道。
於是我抓穩節奏,梳洗、早餐、整裝、上車、出發與到達,無須踮起腳尖舞姿就這樣一氣呵成,繼續是簽到、亮票、摸黑、找座位,甚至額角的汗水也舞動著完美的步伐,我還真是樂在其中呢。
此時,臺上正放映著鍾理和的紀念影片。
我對鍾理和的印象大多都集中在「草坡上」一文中,仔細想想那就是他的風格吧,聽說他早期在批判文學可說是最勇猛的先驅者,不過最為人知的卻是他平淡清實的筆觸下所刻劃出的鄉土人物,在淺顯的文字中能感受到屬於他的細緻情感,儘管經歷過無數的掙扎困頓,他卻往往在故事收尾處表達出一種令人再三回味的綿密情韻,不愧為臺灣文學的不朽人物。
而另一個讓我深記的,是他在病床上稿紙前吐血病逝的故事。那是十分偉大而讓人動容的,對文學的執著使他直到最後一刻,直到再也撐不住,直到將血染成了墨色,才不得不筆桿輕墜,溘然而逝。
影片結束後,緊接著便是吳錦發老師的演講,他本人很有學者的氣息。述說的內容是有關臺灣文學,不過他一開始卻談起他前幾日在俄羅斯的旅行,像是旅遊節目般介紹當地的風土民情,臺下的人不禁感到莫名其妙。然而他的確是在談論臺灣文學喔,因為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課題,於是他以從外國講到臺灣的方式切入主題,一方面聽眾可以對異國風情感到些許興趣不至於乏味,一方面也藉俄國一行的所見所聞,批判現今台灣文學的處境。
很多旅客到俄國的最大印象可能是教堂、女人、與北國風光,而吳錦發卻不然,他認為俄國人對文學的執著與保護是這趟旅行對他來說最大的感觸。他舉了多位知名的俄國文學家,對臺灣文學有過不可磨滅的影響,也是他那一代文人閱讀的重要來源。俄國藝文之普及,是臺灣所望塵莫及的,俄國人民平均花三分之一所得在藝文活動上,甚至連一個鄉野馬夫的談話都泛有托爾斯泰的身影。吳教授難免感嘆臺灣文學的處境,竟連國民所得少得可憐的俄羅斯都比不上。
演講中有一段是他在某個文學會議中的發言。他說:「俄羅斯是草原上的獅子,臺灣是海洋裡的海龜,所需要的是對彼此了解而非偏見。當青蒼遼闊的草原與湛藍無際的海洋有了邂逅,這是件多麼令人感動的事情。」我點著頭,耳朵彷彿還迴盪著草原的颯語與海風的鳴音。假如能少些偏見,這世界真的就不會有那麼多醜陋的事情存在了。
後半場,吳教授介紹了一些臺灣文學家,當中提到了寫實主義。在當代臺灣文學中寫實主義受到一定層度的打擊,人們紛紛批評寫實主義已經是老舊的東西,毫無所謂文學價值。然而,吳教授卻反應出最近幾年的諾貝爾獎得主全都是寫實主義的作者,並強調寫實主義是文學裡重要的一涵,畢竟,刻劃的筆觸是文章的血流,同時也是生命,是不可摒棄的部分。不過現在也有魔幻寫實主義,像哈利波特的寫法,雖然加上了虛想與魔幻的筆法,但它卻還是一種寫實式的刻劃手法,藉此表現寫實主意的必要性。
今天的聽眾還是不多呢,不過卻遇到了認識的長輩親戚。有些令我生氣的是演講時此起彼落的手機鈴聲,蟬鳴都沒這樣擾人,真的相當不尊重演講者。
在藝術館吃完中飯,偷看隔壁中學的午間活動,欣賞過藝術館展覽的作品,在藝術廳裡正大光明地小睡一下,發現帶來的小說是上集,還有見識了背包的裝置藝術。當遊覽車停靠而來,於是我們前往鍾理和的高樹故居。
轉眼間,從都市恍若隔世地過渡到了鄉間,瓦厝與檳榔樹拼湊成一幅富含意像的光影流動。步入滿載陽光的農村小道上,微風將我們的身軀輕輕催熟。一行人踏著躲避空襲似的腳步進入鍾理和的故居,名副其實,他那極其破舊的故居。
我腦海裡閃爍著類似外婆家的印象,同樣屬於客家莊的建築風格。空氣中彷彿凝聚了某種古老的意識,牆角的磚瓦似乎不只是堆砌著時光而已。人群紛紛散開來亂晃,有人遁入了陰影中避暑,有人則企圖尋覓著書中似曾相識的遺跡,然而除了一位鎖定民視收看的老婆婆,往昔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有所沉澱。
伴隨著召集聲,小名為小鐵的鍾鐵民老師步著佝僂的身影緩緩而來,剎時人群宛如磁粉般圍攏而去,排列出漣漪型的圈圈。鍾老師和諸位問好後,便帶著人群觀覽著這間對他而言窄小的,熟悉的,儲滿回憶的故居。
象徵著金榜題名的屋脊飛簷,紅磚走廊當年的婦女形影,桂花與月樹早已忘了何時栽下,飄浮在空氣中是揮之不去的尿臊味。幾撮光芒掺進地板磁磚的裂縫中,老嫗頸上白髮澆染了葉隙間逐漸隱沒的綠意;午後光線金明地自小廳堂屋頂的殘洞照進,瓦片傾圯著,彷彿永遠不再甦醒地散落一地,而當旅客們恣意地踐過,它們僅發出一陣清脆的碎裂聲。痛,似乎已經沒必要去訴說。
祠堂中的肅穆是由斑駁繁演而出,屋頂上藍色帆布袋透出神異性的藍光,房裡頭,天空也滿是破落。一列燈籠在我頭上選擇了黯淡的出場,神龕旁已被歲月啃蝕的榜單也只殘留著泛白的影子,任憑鍾老師一再述說,依舊返不回古早時的模樣。
我們是不是在見證著什麼呢。踏過門檻,突然有這種感覺。
之後,大家又被召集起來,是的,為了例行的拍照行程。大家興奮地討論著:這張會刊上○○報,這張要投給○○刊物,大家都要出名囉。然而,最後呢?即使像鍾理和一樣出名,那又怎麼樣呢?照片中的人物終將老去,最後風化在時流盪漾中,無法避免的,這間老屋還是會嘆息噢。
然而,我到底還是被感動囉。當攝影師站在石砌的矮堤牆上按快門時,鐵民老師突然笑著說,有個人童年時也是這樣站在上面,和同伴玩著,邂逅了初戀的滋味。剎那間,整個故居似乎活過來了,被包含在裡頭的一切都醒轉而來。一如那從未變更的陽光遍撒著,水塘、瓦片、呼吸,所及之處,皆是從未變更過的從前,像是為了什麼而保留住了,靜靜的如照片定格般的深深的,鮮明起來。
離開故居,鍾鐵民老師以聊天的方式開始了課程。他透露出許多鍾理和沒被廣為流傳的小故事,以及父親對他文學創作之路的影響,我聽著他白髮如星地述說著那年代的事情,駝背的身影蘊含了某種不可違背的真實性,像是一種感覺離自己很近很近,自他口中傳頌而出。
離開的時刻到了,心中充沛著一種淡淡的感懷,是那種轉瞬即逝的。當我們在作者書中與現實生活產生擦撞,是足以讓心有所感動的,即使不是沾染血跡的稿紙,即使只是破碎的瓦礫,那樣,就足夠了。
四點,驅車前往賽嘉公園進行小組討論,呵,我是小組長,只好帶領著比自己年長的人開始會議。很有趣喔,有人非常好的恆春國小女老師,家中汗牛充棟,隨便說一個書名她都可以答出作者和內容,帥呆了。還有個老先生,同樣也是對文學有深度的接觸,具學者氣息。然後是要讀中文系的準大學生,她對閱讀樂此不疲,喜歡和別人一起討論文學。最特別的是一位數學系出生的老師,大概是被捉來參加教師研習的,本人對文學似乎不感興趣。
我們提出很多作家:三毛、張曼娟、金庸、林良、席慕容,孫梓評等等,可說是毫無限制地聊著,連漫畫都成了討論內容,據說我們提出的作家可能會主持下次的演講,我們都很好奇鍾理和能不能來的問題。
一天便這樣結束了,搖晃的車中我不自覺地失神睡去,醒來時突然發現座邊人堯堯竟然已經下車,真是詭異死了。
而我也決定開始書寫有關這次營隊的事情,彷彿有什麼非寫不可的理由。暑假才開始耶,雖然十天很快就會結束了,但我總覺得有種不會了結的預感,像是無法察覺夏天的尾聲似的。
我是不是正用夏天將自己一片一片縫補起來。我望向夕陽對面的天空,還看不出所謂的縫合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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