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站
小光差點當成火車司機,而不是念法律系。說差點,是因為小時候他一直想當開火車的司機,只是不知道有何管道可以當開火車的司機,大考填志願時,也就胡亂填一填,就上了法律系。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一年級第一次系會的時候。那時的他坐在我的前方,眼神空洞洞的望著前方老師乏味的、千篇一律的致詞。我點點他的背:「誒,你高中哪間學校啊?」
他轉過頭,眼神空泛,手裡把玩著火車的手機吊飾;「台南二中!」語畢,他便掉頭。我心想,台南二中了不起啊?頓時我在心中把這個人點痣做記號
對小光的第一印象也就只有他那高傲的語氣與空泛的神情,接著什麼都不記得了。直到第二次遇見他,是在捷運站。
當時,我趕課,匆匆一瞥,看到小光的身影,站在月台旁邊,頭低低的似乎在想些什麼,那時,甚至有一瞬間會以為小光會跳下去,結果沒有。後來我問他,他仰頭,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那只是在想家,因為台北沒有平交道,不能看火車。後來,有多次看到他都站在捷運站月台,愣愣地盯著,列車進站,出站。
對他有再深一步的認識,是在下著雨的那天。
那天,雨點直落似乎如狼狂奔撲咬著人群,他獨自走在雨中,沒撐傘。我走過去,將傘與他共撐,他說了句謝謝之後我們之間陷入沉默。
首先切開沉默的一句話是從他嘴裡慢地、不清晰的吐出;「台北……怎麼一直下雨?」接著的小光如同某個記憶中的水閘被打開,嘩啦啦大聲的哭了,我拍拍他的肩。
後來,因為他,我翹了一堂課,聽著他細細敘述他從台南獨自到台北讀書的故事,那時的他,眼睛彷彿有神了起來。
●台南站
※
小光小時候就喜歡火車,他的爸爸常帶他去看火車。在鐵軌邊,他雀躍地盯著平交道號誌,叮咚-叮咚-。「拔拔,我猜火車會往左邊開」,在機車前座的他墊起腳尖期待地仰著頭,望著爸爸。
爸爸只是低頭,撫著小光的頭說:「左邊那邊是台北唷!以後長大之後你會到那裏去,到時候要記得回來喲!」小光聽了,搖了搖頭,滿臉疑惑不解地說:「台北?我不知道路怎麼走!我不要到台北去,我不要長大!」
那時爸爸抬起頭,瞬間轟隆地,自強號往左邊快速的駛去,車窗映出乘客的人影,隨著火車的移動糊成一團。小光興奮地大喊:「耶!我猜對了,是往左邊開的自強號耶!」
轟隆隆──待火車移動的聲響快速地撞下最後一個尾音,爸爸開口:「走吧,我們回家吧。」
※
小光的爸爸是個標準的公務員,朝九晚五,早上要去趕著九點到高雄上班,傍晚回家。偶而假日忙裡偷閒自己開車出去外縣市逛逛,或者在家裡拖地幫忙。晚上雖然疲累,但總是熬不過小光一再地懇求,往往都會帶小光到固定天橋下的平交道看火車。小光不懂,為何爸爸總是如此神奇知道火車何時會來、往哪個方向、台北在哪……
小光十歲那年的暑假,爸爸帶著小光到服務機關所開辦的托兒營。那段時間小光早上總是早早爬起,小小的手搖了搖睡在旁邊的父親:「拔拔,起床了,今天我要去看金爺爺。」金爺爺是小光喜歡的院長,總是會在下午時候帶著糖果餅乾出現,陪同小朋友們一起玩耍,完全沒有院長的官架子。
另外小光期待的是,他能每天坐普快火車到高雄,打開窗戶吹著風,偶而偷偷探頭卻被父親制止,夏天的氣候雖然悶熱,但車廂卻是涼風陣陣。
他幾乎把爸爸與火車畫上了等號。
因此他便在小小的心底暗暗許下等長大之後就要當開火車的司機,可以載著爸爸媽媽妹妹一起到高雄找金爺爺玩。
雖然小光喜愛火車,但有時候也會害怕火車。
晚餐時間,小光窩在椅子裡,手拿著遙控器按呀按,轉到新聞台,突然他愣住,搖控器匡瑯一聲掉了。
螢幕中,雖然有打馬賽克但是因為火車出軌所導致乘客受傷的血跡斑斑使他幼小的心靈驚懼害怕如同看到喜愛的爸爸偶而的發狂。
那天夜裡,沉睡的小光被爭吵聲驚醒,爸爸幾近狂吼的怒斥、母親的勸阻、反駁父親的叔叔的斥喝、嬸嬸的哀叫。小光蜷縮在棉被裡,摀著耳朵,他不想聽。他知道,是叔叔與嬸嬸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吵架,而看不下去的爸爸為了勸架而捲進這場風波,媽媽也是。
摀著耳朵時,爸爸的聲音傳進小光的耳裡如同火車隆隆隆,越來越大聲,最後,終於停歇。
他意識到,事情大概過了,鬆開摀著耳朵的小手,縮在棉被的小光在淚光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昏暗的夜裡突然嘩啦啦的下起大雨。
※
有次在高中的時候,小光與同學經過學校附近的平交道,一看到平交道的柵欄放下,噹噹噹──
他便停下腳步。心裡默忖著火車究竟往北或者往南?往北是往台北,那片未知的盆地;往南是往高雄,那片熟悉的平原。
空隆空隆──,莒光號快速的奔過,柵欄升起。
而被留下的,是小光。
小光其實高中讀得不是很快樂。國三基測的時候,雖然爸爸口口聲聲的說:「沒關係,你第一次至少還有第二志願,第二次考好就可以上一中啦。」語畢,爸爸拿著成績單,踩著階梯,一步步的上樓了。
小光好不容易熬過第二次因為SARS所延宕的基測,最後拿到的成績竟然與第一次同分。看著已被拆封的成績單,他心裡安慰自己,沒關係,至少有第二志願。
不知過了多久,爸爸踩著階梯,一步一步的下樓,在樓梯口看到小光盯著成績單發愣,打破沉寂地說:「沒關係啦,雖然差一點點上一中,不過至少還有第二志願啊!沒有一中沒關係,真的……」小光像洩氣的皮球,頹坐在椅子上。
之後小光花數個月努力調適自己的心情,也慢慢的接受了第二志願的事實。唯一讓他無法調適的是高中越加困難的數學,底子原本就不好的小光,看到一堆數字眼皮不自覺得感到沉甸甸。往往月考考卷發下來,數學往往不及格,甚至有一次考了零分。
「沒關係啦!再努力就好了呀!爸爸也沒你那麼厲害,你努力一定可以的」經過數次的月考之後,某個悶熱的夏夜,爸爸拿著學校寄來的成績單,安慰著小光。他知道,爸爸心裡還是希望自己能考好,為什麼自己會那麼沒用?連個簡單的數學題目都沒辦法算好?真笨!好蠢!
高中時期的小光過得其實並不快樂。
小光覺得自己在這三年來真正開心得笑了是在放榜那天得知自己上了心目中理想的法律系。很多人問小光為什麼要念法律?小光總是回答:「就興趣啊!」不過他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答案,真正的答案是受爸爸的影響,而不是興趣或者伸張正義等膚淺的答案。
要上台北之前,小光的爸爸焦急地為小光打理一切,大到關於電腦需要買筆記型還是桌上型,小到需要買幾個鎖頭才夠。
這是小光爸爸第一次即將要失去兒子的陪伴。
※
要上台北當天,爸爸幫小光提著行李以及其他水果等等,買張月台票,跟著小光走進台南火車站的第一月台。小光第一次感到離家的哀愁,不知道上了火車,往北開會有什麼等待著他?
「到了台北,打電話給我」
「嗯,會的」
隨即他們兩人陷入沉默。
直到火車轟隆隆地進站,車門開了,小光提著行李搖搖晃晃得走近車門,轉身,向爸爸道別,爸爸揮了揮手示意小光趕快進火車。
進火車後,小光依照票上的座位號碼找到位子,坐下,隔著玻璃,他看到爸爸在看他。小光揮揮手,爸爸也揮了揮手。
火車轟隆隆的開動,小光望著漸行漸遠父親的背影。
最後,在漸行漸遠往北的火車裡,有個男孩,嘩啦啦得哭了起來。
●彰化站
※
小時候,小光喜歡聽媽媽與爸爸相識的故事,他覺得非常得有趣。媽媽生長在彰化,年輕時候的媽媽非常漂亮,在鄉里間不乏追求者,有些時候甚至一天會至少接到一封情書。當時媽媽的觀念其實非常新穎,前前後後加起來超過十個男朋友,當然不包括小光的爸爸。
會認識爸爸是透過媽媽當兵中的鄰居,將媽媽介紹給爸爸。他們兩人起先是由寫信開始,偶而會在信中附上彼此的照片,媽媽對於爸爸的印象也只是乾癟的瘦小子。熟絡以後便約見面,但因爸爸在台南的緣故無法時常見面,一個月一兩次爸爸騎著摩托車或者坐火車到彰化都有。
媽媽不知道怎麼了,喜歡上當初乾癟的瘦小子
乾癟的瘦小子憨直的個性比起其他追求者更令媽媽欣賞,經過幾次約會、小光爸爸台南彰化來回奔波,媽媽終於點頭同意嫁了。
※
在懷小光的時候,媽媽時常害喜。吃完午餐後,下一秒鐘即是反胃、嘔吐,胃裡空洞洞的,如同小光的眼神。那段時間,媽媽害喜得嚴重到送醫院吊點滴,隔幾天就到醫院報到。
這是他們的頭胎。
小光出生那天,爸爸捧著初生的小光挨近躺在病床上的媽媽,累壞的母親溫柔地撫摸著小光乾癟枯黃的臉頰:「你看,好可愛!」後來的小光聽媽媽說,當初以為這個小孩乾乾癟癟,可能活不久,還因此哭了幾次。
最後總算這個乾癟枯黃的毛頭順利地活下來。可能因為懷胎時害喜以及打點滴的緣故小光小時候身體一直不好,蛀牙、氣喘、感冒時常跑醫院掛號,有時甚至半夜發燒掛急診。
小光有時自嘲自己腦筋遲鈍是因為打太多針吃太多藥的緣故。小學的他對於數學不是非常拿手,同學拿九十、一百,他只有拿八十、七十。有次,拿到考卷,上頭鮮紅的墨水重重地寫著四十。那晚,他不敢將考卷拿給媽媽簽名,直到媽媽逼問才知道分數。
小光被狠狠的攫住,媽媽拿著塑膠水管,斥怒著:「手伸出來!不及格少一分打一下!伸出來!」
媽媽奮力地將塑膠管甩到他的手上:「一次、兩次……」
小光疼痛得哭喊:「好痛……,我下次會好好考的……,好痛……」
「十次、十一次……」隱約中小光看到母親發抖著,淚水自眼眶溢出。
「今天打你……,是……,為了……你好……,今天我不打你……,以後也管……不動你了!」
那晚,漫長得可以。
※
其實小時候的媽媽對於小光來說依然是模模糊糊想伸手抓卻搆不著邊,片片斷斷的,其中有著深刻印象的是黑暗中的母親。
那晚,小光看到媽媽反常地沒煮晚餐,便疑惑地走進房間,房間裡的漆黑令他難受。隱約中聽到媽媽抽抽答答的哭聲。
「馬麻……,妳……怎麼了……?」
「沒……事……。小光……,來,馬麻問你……。假如……,今……天馬麻離家出走你……會不會跟馬麻走?」
小光心裡是害怕的,媽媽為何突然要離家?不會是爸爸媽媽吵架吧?
「馬麻,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沒……有。」隨即,小光感到一陣緊勒。在黑暗中,母親緊抱著他哭泣,那刻過份漫長。
「馬麻妳不要走……,小光還要馬麻……」說完,小光便嘩啦啦得哭了起來。
※
在小光高一時,母親毅然決然地辭去工作,原因是因為老闆是自己親戚的緣故。好的時候稱姑嫂互稱,壞的時候什麼都不是,媽媽厭倦這一切,辭職,是她做下果斷的決定。
辭職後的媽媽因為中年的緣故,找工作不是那麼容易,草草地找了家餐廳,在裡頭當起廚師。起初,小光以為煮煮飯應該非常輕鬆,直到那天爸爸帶著小光到媽媽的餐廳才明白一切。
媽媽忙得見到小光和爸爸來,只能偶而端菜出來講一兩句話便要回到廚房繼續忍受悶熱繼續煮飯。
小光那頓飯沒吃完。
他想,媽媽為何要在這裡煮在家裡同樣會煮的飯給他們吃,爸爸還要付錢給老闆,而媽媽也沒因此賺得比較多。
待那晚媽媽回家後,小光挨近母親:「媽,妳不要做了好不好?」
媽媽沒答腔。
「媽,有聽到嗎?」
「假如,媽媽辭職了,還有哪裡可以去?」
「妳不要怕,還有我!」
「呵……,你連照顧自己都沒辦法了。」
那晚睡前,小光躺在床上輾轉,思考著母親的話,徹夜難眠。
※
在小光要上台北念書之前,媽媽偶而想到便會囑咐:「到台北東西雖然比較貴,可是你不要為了省錢就不吃啊!身體還是要顧的!」或者偶而叮嚀:「台北天氣不像南部都是大晴天的,那裡聽說時常下雨,你的鼻子不好,要常常吃小阿姨給你的蜂膠,知道嗎?媽媽的話要聽,不要當作是嘮叨,好嗎?」
那幾天的媽媽偶而想起便會念小光幾句,內容不脫飯要按時吃之類的,講得小光都會背了。
這是小光媽媽第一次即將要失去懷胎十月的兒子。
※
在漸行漸遠往北的火車裡,有個男孩,嘩啦啦得哭了起來。
隨著火車的加速,他感到內心被扯離、撕碎。像是搖搖欲墜的牙齒要被拔離牙床,肉與肉之間的撕扯。
他與台南之間的撕裂,隨著火車的加速,益發疼痛。
痛──
淚光中,他看到父親、母親欣喜地看著他掉的第一顆牙齒:「小光,你長大囉!」
●台北站到了,請各位旅客準備下車
那時的他,眼睛彷彿有神了起來。
關於家鄉的事,我是唯一知道小光故事的人。我笑著跟他說第一次在系會見到他時以為他十分自大,後來他解釋是因為自小聽說台北人十分冷漠,不知如何與台北人交友所致。我笑了,這是近來聽過最好笑的笑話。從小,在台北土生土長也不認為台北人冷漠,或許是南部人以訛傳訛所致吧。
那天過後,很少在學校遇到小光。選修的課不同,偶而匆忙經過,瞥見近似他的身影,隨即消失。
有時,經過布告欄前,看到各班成績,小光的名字總是出現在紅榜上,除此之外,我很少遇到他。因此,小光的事情便在我記憶中慢慢得被塗抹、不見。
大學畢業之後,我在一家小型業務公司擔任法務,偶而被主管消遣、差遣是常有的事。
有次,因業務需要,回到母校。同樣的學校不同的人,時光過得真是無聲無息像沒握緊的氣球噗滋一聲,人生便慢慢變得乾癟枯萎。看到一群學生自我面前經過,不自覺得輕嘆。
不經意地經過布告欄,看到赤紅的律師榜單貼了一長串,我好奇的停下。
看到最後,赫然發現小光的名字貼在上頭。
而那時的我知道,小光的旅程,才即將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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