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吸引,大概像在喝融了冰的威士忌,那冰涼不是別人能看透的。正如我認識露文許多年了,都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說劉震庭好吸引......
劉震庭是我和程露文唸大學時的一位客席講師。露文至今仍不能忘記他,雖然他並不是一位好老師,至少不太盡責,而且沒有人情味,很吝嗇分數,彷彿學生的分數一高,自己的專業水平就給降格了那樣;放學後總是迴避同學們的追問,上課遲到至少三十分鐘以上。同學們沒有一個喜歡他,學期末學生對教師評分,他往往是分數最低的那位,而且被狠狠的批評一番(當然是在不記名的問卷上),甚麼言語表達不清、不備課、不準時上課、上課時數不足等等。就連以往幾屆被他教過的學生們都對他沒好感,大四的學生仍有的因為他那一科而要重修,弄得不上不下。的確,露文也對其遲到的習慣極之不滿,可是她說她心裡有種蠻奇怪的感覺:弄不清自己是否喜歡這位沒有責任感的老師,也始終搞不清楚他有哪一處吸引著她。
一次課堂期間他接聽電話,同學們已對他那不到十分鐘就響一次的鈴聲司空見慣,他抓起電話,同學們就抓緊時間談天說地。夕陽照過他的側臉,他有一張出奇地好看的臉,說不上究竟像哪一位電視影星,他背倚著教壇上的桌子,用手背輕輕抹過額上的汗水。就這麼一個姿勢和動作,露文以為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為什麼呢?為什麼就覺得他吸引? “喂,每個人講電話的姿勢都一樣啦!”坐在旁邊的我見她看得出神,總於不禁甩下一句。震庭走過露文身邊時,她總會形容自己嗅到一陣比白蘭花還清新,比桂花還幽香的香氣,那氣味很暗很暗,很輕很輕,卻好幾次令露文有一種昏眩的感覺因而跟不上講義,是這種味道嗎?因為這種香氣所以被吸引住了?
聽說劉震庭在某政府部門當官,家有一妻一女,同學們把他的個人資料以至車牌號號都差不多要倒背如流,尤其是地位這樣顯赫的老師,同學們更想知道他。最讓人感到神秘的是他的年齡,有人說他已經年屆三十有八了,有人說他最多只不過是而立之年,無論如何,單憑其外貌,只不過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而已,他們都驚訝為什麼講師駐顏有術,他們懷疑他一定很會享受,而且家中滿是護膚品。難道因為樣貌?因為家勢?露文覺得這些只會令他變得俗,而不是吸引...
同學們背地裡喚他 “姣佬”,又說他是同性戀。聽說他不喜歡女生,對女生的態度特別惡劣,考試不及格的人當中,十之八九都是女生,上課的時候他一再強調: “別以為老師會給你們蒙混過關,你們該知道我的為人,不好好唸書的人屆時別求情叫我多給一次機會,尤其女生,要知道,哭這一套是沒有用的!”好一句殘酷的忠告,我們唸的那學院,多少女生只是憑眼淚換回分數啊!露文聽罷這句話笑了一笑,一方面她覺得諷刺,她常常問我,那些很會演戲的漂亮女生為什麼明明知道老師不笨還繼續演下去?那些老師為什麼明明知道學生們在演戲還是會上釣?懂得”摶同情”而書又懶得唸的同學為何不去考演藝學院?另一方面她很欣賞劉老師的正直,或許正是由於他嚴格,把關把得緊,同學才會重視他那一門課吧。 “沒有來上課或者沒有溫習的同學,我勸你們別參加考試倒好,浪費自己的時間,也浪費我的時間。”他從來沒有笑過,即使有時講課講到一些有趣的事,也只是同學們在笑。甚麼事都不能令他動容,甚麼都好像事不關己,好像可以承受任何打擊,也許這就是所謂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面上除了嚴肅,還是嚴肅。
口試那一天到了。儘管劉震庭弄髒了露文的良好紀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評不合格因而要參加補考,她沒有惱怒,反而覺得因此對他教的科目有了興趣,她總覺得劉震庭這人很特別,就像他所教的東西一樣抽像和難以捉摸,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深深吸引著她。或者他是有責任感的老師,他的責任感表現在他評分嚴格這特點上,因為學院的制度是不合格的同學得強制口試,而每個同學單單跟老師見面至少花去十五分鐘啊!哪個老師會這麼無聊跟自己過不去?
排到露文進去,由於是第一次補考,很緊張,當他問第一個問題時,她一個字都沒哼出來,腦裡一片空白,比她想像中的情況還要糟糕。就這樣白白過了五秒,老師開始表現得不耐煩了,他咳了一聲,說: “別緊張,你筆試答得還不錯。”露文覺得他講課說話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她信心回來了,並且回答得十分流暢,心裡滿是感激,他不像同學們形容的”壞”。結束最後一道問答後,他說: “或者將來我倆有機會合作,努力讀書吧!”露文瞄了瞄老師的臉,她多希望他也抬頭看看她,好記得她,但他說這句話時正低頭看一份文件,就好像對文件說話一樣,仍然是沒有表情,也沒有感情,其實露文很想跟他說她很喜歡上他的課,但覺得這樣有討好老師的嫌疑,又覺得老師並不需要她的鼓勵,最後還是敬禮後就離開了。
一些膽子大的同學嘗試從門外聽聽有何動靜,因為徐曉儀同學已經進去考室一個小時有多了,還沒有出來...忽然門 “啪”地大開,只見曉儀跑了出來,在走廊處我們都被她嚇了一跳,她的上衣像被暴力地撕扯過,本來已經不稱身的鬆身上衣斜倒一邊,露出一邊胳膊,她一邊走一邊哭,毫不掩飾,甚至哭得有點跨張。從敞開的門外看進去,只見劉老師站在座位旁邊,鐵青著臉,手捏拳頭抵住桌面...那天的口試沒有繼續,幾天後學院通知未進行口試的同學將由另一位老師執考,大家都知道劉震庭這次完了,有人說他是衣冠禽獸,有人笑他老牛想吃嫩草,有人說他故意讓女生補考只是想 “吃豆腐”,想她們拿點甚麼以作為合格過關的交換罷了;有的同學很高興,因為換了老師他們要過關就輕易多了;有人因此還誇曉儀勇敢,居然 “民告官”,上告副院長,好讓以後的人不用活受罪云云...
露文心裡一直很難受,誰會相信這事呢?曉儀平時蹺課蹺得厲害,其實稍依邏輯也能推斷有人在演戲然後誣告...定是因為他不讓她合格而被要脅了...然而這麼嚴重的事若繼續吵下去,無論誰最終得直都使學院聲明掃地,所以劉老師逼不得已退了下來吧!露文很後悔最後沒有跟老師說那句話,或者老師會記得她,她不希望這件事令他以為所有女學生都是那麼不知廉恥,她不希望他看她像其他女生一樣,但她實在幫不上忙。自此以後程露文就再沒有見過劉老師了,自此以後也沒有一個老師像劉震庭般吸引。大學畢業後在一次同學聚會中,我告訴她說在街上遇見劉震庭了,他拉著妻女,而且幸福地笑著, “我想除了他的家人以外,沒有其他原因可以令他笑了;上課至少遲到半小時的人竟然很重視家庭生活而且對家人很負責任,難以置信,對不?...”我向她推過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她只是托著腮,沒有反應。震庭笑的樣子是怎樣的?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雖然不是親眼看到,但是露文可以想像得到,或者說她情願相信他過得快樂,她相信他仍然有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會相比在大學裡教書時有增無減。
2005/6/10
2005/6/13
2005/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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