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小團圓》。
初拿到書時,封面那朵粉紅菜花乍看眼熟,不知是哪處曾經見過的,但被老太太撩起的勃勃興致都像下載了新的色情片,不快快轉翻完無法弭平那坐立難安的鼓譟和猴急,當下沒有理會這麼許多,待看見邵之庸登場才熊熊想起,那菜花封面根本是民國七十六年版《紅樓夢魘》那朵水墨牡丹的失敗復刻。
把《紅樓夢魘》拿來對照,果真是這麼一回事。以前沒有覺得紅樓夢魘有什麼,但這回倒是看出許多好處來,譬如老太太寫字行事一向冷冷的,沒想到說起紅樓夢這樣熱情奔放,說高鄂死有無辜,她形容某版本亡逸,自己心情是「巴不得坐時光機去搶救」。晚上下班,開著電視聽《真情滿天下》《康熙來了》,一邊併著老太太的考據和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看,整個三月很快也就過完了。
上一次看《紅樓夢》是高中時候,高二當糾察隊,早自習升旗第一堂課和最後一堂課可以不用上,理所當然賴在器材室看閒書,混在一堆志文新潮文庫昆德拉蘇童袁瓊瓊於梨華赤川次郎少年快報電影少女看完《紅樓夢》。
內容大都記不得了,然而閱讀當下週遭環境的聲音顏色卻清清楚楚的印在腦海裡,再度重看時,在字裡行間隱約都聞得到器材室冰涼空氣裡的霉味和老老陽光裡的灰塵。
因為更小的時候看過楊麗花版本的歌仔戲,所以相當淒慘的是那個閱讀是以許秀年和楊麗花作為想像的投射,看完也不大可能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感悟,覺得賈寶玉是個娘砲,整天混在女人堆裡吃吃喝喝,無聊死了。
本以為賈寶玉不過是個娘砲,但再看時才發現這傢伙根本是個男女雙殺的萬能插頭。發春夢搞過仙姑的姊妹夢遺,醒來又上奴婢襲人,洗澡時跟麝月還是哪個小ㄚ環在澡間裡頭嘻嘻哈哈個把時辰,地上弄得濕濕。書中寫他初見秦鐘,先是痴了半天,心想「早得和他相交,也不枉生了一世」,兩人興沖沖一起上學堂,又煞上兩個可口的, 「四處各坐,八目勾留」,秦鐘後來搞上了一個尼姑,在廟裡頭褲子都扒下來了,羞的尼姑趁黑地跑了,秦鐘唉求著賈寶玉別張揚,賈寶玉笑說:「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 語行這樣浪蕩,要辯說只是普通朋友,蓋棉被純聊天,只好上《麻辣天后宮》說給許聖梅和麥若愚聽好了。
這次重看也有新的愛憎。投票覺得最好看的段落是ㄚ環們力爭上游的故事(吟詩作對的部分照理還是跳過讓過)。小時後討厭的人發現其實也還好,娜娜女王說襲人是她心目中賤女人第一名排行, 但在現實環境裡,誰又不是不斷修改自我原則且戰且走呢? 這是生存之道。況且襲人本來就長一張馬臉,如果沒有一點心機,大概也活不下去了。
張老太太根據高鄂的詩文,說高先生被自家奴婢婉君背叛,移情作用所以才把襲人寫這麼壞,洩洩心底的恨。張老太太對照好幾個版本,以小說家的本能揣測另一個同業前輩的創作意圖,(大概也只有像她這樣的千金小姐,家裡有錢才買得起這麼多有的沒的版本吧),當中說有個版本是寶釵黛玉去當妓女,中年寶玉變成了打更人,大雪夜重逢淪落成丐婆的史湘雲,落魄的兩人在人生的黃昏裡相互取暖,淒迷得不得了。
張老太太揣測脂硯齋的身分,那個揭穿神秘人身分的過程,也頗有看推理小說的樂趣。《紅樓夢》的版本統共分為兩個系統:一則是高鄂補綴續寫的一百二十回版本,一則較高鄂本早三十年,林林總總的手抄本。紅樓夢最初流傳,本來就不是作商業用途,中年落魄的富貴子弟曹雪芹追憶似水年華,感嘆青春必然老去,樂園必然消失,故將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純粹寫來自爽的。老曹根據心境改變,大半輩子刪刪減減,所以有這麼多紛繁歧異如九陰真經的手抄版本流落江湖。
手抄本的特色是上頭都有個自稱脂硯齋的神秘人加注了許多眉批,眉批的內容彷彿玫瑰銅玲眼裡面的盛竹如OS,或者對小說走向的建議、或者對小說人物的批評,應當是跟和他經歷大觀園興衰榮枯的親密夥伴。有說脂硯齋是老曹的叔叔,也有說是根本就是史湘雲,彷彿小說人物尋找她的劇作家。這麼多抄手按著脂硯齋的指示,將一本又一本的紅樓夢傳抄出去,喜歡誰看誰不爽,多增加幾個字,刪減誰的戲份,也是有的。
兩三百年過去,學術圈裡爭論哪個版本才是真相沒有定論。大抵世間上的傳奇都是這樣,臨水照花的流言,散開了全是傳說,紅樓夢和曹雪芹是這樣,張老太太的人生版本也是這樣。
紅樓夢魘最後一頁,老太太說紅樓夢是創作而非自傳,而我以為《小團圓》也是。老太太「十年一覺迷考據 ,贏得紅樓夢魘」自嘲自己的瘋狂,但多虧那樣一個夢,老太太那幾年在他鄉異國,也得以忍受所託非人的難堪和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