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迷魂
南洋州府還未進入日治時代，梅苑酒樓的生意一直很好──但唐山的烽火戰事倒沒斷過，這裡的人一方面籌錢抗日，拯救同胞，一方面還覺「蘿葡頭」不至於把魔力伸向南方，即使來了，至少也有英國紅毛兵扺擋；況且長久以來，洋槍洋炮，到底仍是紅毛人在行，怎樣都輪不到東洋鬼張牙舞爪；貨商們聚集在梅苑的雅座裡，高談闊論，有的好作權威，──分析局勢，有的則專揀事後孔明來當，每每以「……我早就知道」為開頭穀，三兩種論調來回辨駁，無疑是神經繃緊的一種鬆弛，一壺好茶滿叫幾樣菜，炎炎下午便如此消磨過去。
偶爾也會看見金蕊，一身光艷的坐鎮櫃台。身後總有仆婦侍候著，她眼波微轉，玉指微揚，她們立即湊前來聽候差遣──後來人們發現她開始學會抽煙卷，手還握著一個銀質雕花嵌著天使琥珀像的煙盒，手法優雅地抽出根煙，由侍婢點著了，送在嘴裡。金蕊挑了一個設在雅座後的小廳，由串串珠簾隔開，靠墻擇一張羅漢床，她斜著身子半躺，吞雲吐霧，煙光迷濛，然後靜聽眾人的胡扯喧鬧──比什麼娛樂都好，聽多了，金蕊的見聞增長，東湊西拼，加上自已的解說，竟也是另一番獨特的道理。不時加插幾句，那一幫食客忍不住驚嘆，這一個纏足娘子畢竟有學問，一人當得了幾個大丈夫。她吸一口煙，淡然篤定的說：「……殖民地州府紅毛人，第一就要保住碼頭，一失守，他們吃什麼？倒不是替袓家賣命！只是撈油水的地方實在捨不得放手……羅先生說的也對，紅毛人槍炮厲害，就不相信對付不了蘿葡頭……」
據說金蕊接收了鍾嘉絡生前的地上生意，包括與紅毛人合作的偷運私貸──有人聽過她說紅毛語，流利順溜；甚至外面的人曾目睹金蕊陪著三四個西洋貴婦到別墅花園遊玩，賞花打牌，倦了就在旅人木和芭蕉樹下開了一桌茶點，隨時享用。那時早已沒有了竹轎，金蕊另包了一個三輪中夫，早晚接送──在任何人的眼中，她永遠矚目。幾乎是個奇女子的範本。多年前見過她的幾面的常鴻嫂子，大概不會忘記她倨傲地坐在竹轎，與底下人說話的情形；那一年，惜妹還很小。鍾貴生遠走他方，金蕊等於是一隻金黃大蜂后，獨占巢室。在她的王國裡，氣指頤使，──連帶鍾家那一房的親戚，都對她遞上了降表。一個個無不嚐過她的苦頭，但只能恨在心裡，臉上堆著笑。金蕊根本不在乎他們，只是但凡有什麼宗祠祭祀，她第一個出錢，捐三口金豬，燒羊，務必辦得體面；執事的先生們領過她不少打賞，無不稱贊這位鍾少奶奶作事漂亮豪爽。
誰也不敢提繼承香煙這回事一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當然只要金蕊一開口，也一定會有子姪輩過繼給她；然而必竟隔了一層，不是從自已肚裏出來，到底疏三分，且她不會不知道他們虎眼眈眈著鍾家的產業。金蕊心細如髮，人們隨便一句話一個動作，都帶給她無限猜測，對於背後的企圖動機，勢必雪亮洞明地揪出來，暴露在天光下；於是如此這般，一一歸納，要對付也容易多了。譬如有一個疏堂表姑，素來不上門。可有段時期郤天天報到請安，還介紹朋友；金蕊笑咪咪，不動聲色，也樂得認識別的圈子的人。有幾個頗為大膽，言詞間竟涉及風月床笫之事，感嘆深閨怨婦難為，又說青春不容蹉跎……金蕊柳眉微挑，心底響起陣陣冷笑，不見得她自已就天真無知到這個田地！如果就這樣陷入色慾夢網裡，她便不是楊金蕊！另說她亦是一具肉身，六慾俱全，七情皆備，但其中的厲害關鍵之處，非一般人能理解，只要稍一放鬆，隨時墜入萬劫不復之深淵；多少隻眼睛等著看好戲，看她如何出錯。金蕊淡淡的，也與他們大談風月婚戀，語詞涉及房事，當作家常事般的帶過，還略舉數例以作論據；她態度大方，臉色始終未變。欲期待她臉泛桃花嬌羞不勝的有心人，未免失望。
這表姑漸漸不敢上門了。金蕊把這件事當笑話說給別人聽──一方面也暗示著她是正經婦人，不恥姦淫之事；而且對後來又想重施故技的親戚。作了一番阻嚇──裡面蘊含深意。金蕊見人就說，又笑又嘆。
她沒有事解決不到的，除了玉蟬。
梅苑的夥計極少看見玉蟬。即使有，也難得一次，於止驚鴻一瞥。那時她已是一個初中女學生，穿著白衣藍裙，齊耳直頭髮，綁著一條紅絲帶，手挽著小籐籃布包，急步上樓──身上隱隱有汗味，是妙齡少女特有的體香，一陣風掠過，讓旁人不已，萬萬想不到金蕊的女兒到底初長成了。
大可以看得出金蕊的眼神淡漠，聽得出她的語氣聲調沒半點暖意──儘管玉蟬或她「阿娘」，聲音響亮，她最多從鼻子裡發出啍啍嗯嗯，算是回應。玉蟬長得嬌小，尤其站在穿衣鏡前直挻挻站著，由裁縫師傅量身裁衣，金蕊眼光一掃，就止不住嘆道：「矮！明明是我生的，怎麼還這樣矮？五尺還差寸半！像誰？像她的袓母吧？」煲了一鍋子的花生根湯，硬是逼玉蟬喝了整個月，又說學校體育課，要特別交待老師讓她多跳繩──在庭院裡，也由仆婦監督著咐囑玉蟬多跳數百下。稍有怠惰，傳到金蕊耳邊，就喚她進房來斥責：「我是為了你的前途！相貌好，人矮，頂多是半截觀音！以後徒叫人嫌棄，今天你怨我，他日感激我也來不及！沒人叫你纏腳，已經是好命了！女孩子誰不想嫁個好人家？」玉蟬逕自默默低頭站立，也不回嘴。
玉蟬的學業成績平平，不見得出色。這一點金蕊反而沒有挑剔。根本女子識字就是浪費，除非要擴大社交圈子，當作認識朋友的途徑，又另當別論──但金蕊自恃大戶人家，家規森嚴，絕不輕易放玉蟬出來交際；於是學校裡的活動如郊遊野餐打網球，統統沒有她的份兒。唯有那寬敞幽深的房間是玉蟬的天地；天花板極高，吊著一頂鬱金香形狀的玻璃燈，牆上還嵌著一個個百合花壁燈，一開，兩朵綻放；光影裡還可以看見細密而開滿薔薇的墻紙，底下妝台擱著一面鵝蛋圓鏡子，旁邊散散放著外國香水瓶子，錦盒裡盛著香粉胭脂；一上了門鎖，玉蟬就偷偷地搽粉抹脂，模仿好萊塢明星打扮──她從同學借來的雜誌裡，看到她們穿的高貴的衣裝，不勝艷羨。玉蟬把褥子的襯面拆下來，玫瑰紅滑面暗花絲絨的布，套在身上，緊緊裏住，腰身下收窄，露出一雙腿，當作是宴會晚禮服；然後又尋出一條羽毛披肩，圈在頸邊，充作是狐裘大衣。她又將蚊帳卷到床頂去，吊掛著玻璃珠子，她斜躺當中，幻想自已是阿拉伯後宮被擄來的女子，驚惶萬分，誰知來的竟是一個極為英俊強壯的王子，目光炯炯，她含笑帶羞，不知如何是好。
一入夜，整間房就瀰漫著虛幻而不真實的氣氛。玉蟬揣摩男女談情的對話，一問一答，自己與自己開始了喁喁細語，說得歡愉情濃時，輕笑不斷，思緒馳騁，癡醉顛倒，不能自己，一個夜晚全是她的嬌聲燕語。幻相的情節發展曲折，甚至她身陷險境，差點給巫師施暴；燈影幢幢，一個黑影一步步逼近……玉蟬瞪大眼，以手掩住嘴，尖叫起來。仆婦驚醒，起初以為她在睡夢裡魘著了。後來她自靜心傾聽，只聽見玉蟬自說自話，語氣音調忽低忽高，一時細語綿綿，一時婉轉幽啼；徹夜未眠，直到天曉倦極，才沉沉入睡。
翌日醒來，玉蟬一如常人，不見異狀。僕婦們暫不驚動金蕊，只管暗中觀察。
太陽一照在頭頂，玉蟬便覺得昏眩，但照樣勉強上學。挨到放學，則馬上鎖入房內：垂下四壁簾子，遮了所有的天光，接著點上蠟燭，淡綠淺金的光焰搖曳不定，她又再度走進一個綺麗的國度，身份已變成了土耳其宮女或者是埃及豔后。將一串珠鍊纏在頭上，拿了一方紗巾掩住臉孔，閉上眼，喃喃自語起來。
僕婦說她被鬼迷。金蕊啍一聲，心想世上哪有這麼多孤魂野鬼，肯定是生活得太舒服，以致空虛無聊，無以自遣，才沉溺於想像的世界；只要受一點勞累，多作體力消耗，什麼胡思亂想都得煙消雲散。盤算多遍，只打聽到有一門堂親，位在雪州丹絨鎮，離坡底約五六十條石，家裡皆割樹榕或守油籽芭，他們的屋子寬敞，加多一人住，也不成問題，何況金蕊每次皆不會讓他們空手回，現在有事相求，想必沒有拒絕的道理。心意已定，就派人送訊辦理。
那時抵制日貨的風氣頗盛。尤其是洋貨店，大多不敢販賣東洋貨──學生在外吵得太厲害了。到處貼招貼，遣責日軍暴行。日本蝗軍「打到來」之說，間歇有聞──梅苑酒樓裡的高談闊論，每日熾烈，一時局勢緊張，一時又只是聽說而已。金蕊藉故世道太亂，要玉蟬收拾衣裝，避去丹絨鎮。玉蟬臉色蒼白，怯怯的問：「……學堂要上課……」金蕊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命也快保不了，還上學堂！」不多與女兒解釋；吩咐下人準備，包一輛汽車出發。
臨去前，玉蟬還死抱住童稚時的玩具「鴛鴦眼」。金蕊正想要阻止，但隨即又沒開口。
她不喜歡玉蟬，有時當親友的面，笑說是「八字不合」。事實上，金蕊完全沒有忘記當年的挫折──只因生下來的是女兒，使註定要憎恨她。眼前浮現起多少愚眛貌拙的婦人，庸碌無知，生兒子像下蛋一樣的，偏就她不能如願──即使貴生不要自已，也應「老來得子」，享老福。可是女兒──女兒以後少不了跟一個男人離開，姓別人的姓，替他人生兒育女，而且她永遠留給外面的人一個話柄：沒有兒子；特別是恨金蕊的人。幾乎可以想像他們的嘴臉，冷嘲熱諷的說她的壞事做盡，結果無人送終。對外，金蕊儘管沉住氣，含笑應付，不急不躁，一踏入家裡看見玉蟬，她就馬上失去耐性，都是她！貴生遠走他方之時，整天都聽見玉蟬低啼飲泣的聲音，有時坐在花蔭底，有時待在欄杆旁，後來在飯桌上用餐，吃沒幾句，一雙淚水就緩緩流下來，口唇顫抖，兩眼徬徨的望向她。金蕊笑道：「你這是怎的？死了父親嗎？他自已不爭氣，不顧家，你哭什麼？把眼淚留到上我的墳時才哭！沒見過這樣愛哭的女孩子！」玉蟬越愛哭得傷心，伏在桌上不起來。
然而金蕊這次送女兒到丹絨鎮，迎面而來的卻是一場災難──多年以後回想，悔恨得幾欲嚼舌自盡，錯了一次，滿盤落索。命運大神要與世人開玩笑，其實毫無徵兆，反而都由主角做決定；然後就這麼一回，一切不得不改變。金蕊再厲害。也難免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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