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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09 17:37:54| 人氣66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盛世天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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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遇橋
  戰前老街坊怎樣也不會忘記水羅松那一帶的小攤子。他們振振有詞的說,要吃炸粉腸豬雜湯非得到大陽公廟對面的金記不可;如今幾乎絕跡的海南手抓雞飯團,當時只要下午在巴剎路就可以看到挽著籃筐的老洪,總有顧客圍著他;記憶力特強的老婦人坐在露臺小凳,跟年輕孫子說,那汶萊後巷多個麵檔,是沒有人比得上那老阿勇的;每一次買了菜,她們總少不了到那兒享用麵食ㄧㄧ即使現在的牙齒崩落搖搖無力,可是依舊懷念那香滑帶韌性的麵條,熱辣夠味的肉碎汁澆在上頭,吃進肚裡,不只是「好吃」二字可以形容的。或許從前物資貧乏,缺少的正是這種溫熱飽足的充實感,時遷世易,久遠的滋味被記憶誇張美化了。據說早期還有「算盤子」可吃,後來阿勇的這道著名小吃在梅苑酒家才有售賣,市井小民可望不可即ㄧㄧ除非是相熟的,阿勇才會破例煮一兩碟賣出來,不然要吃也只能去會館後門的一攤小吃檔,這可是較次的選擇。太韌太硬,粉料太多,炒時又放太多水;一咬下去,裡面熟不透心的。
  阿勇在那一年過世,已不可考。接下去的麵檔生意竟無人繼續ㄧㄧ不知怎的,之後有個女子煮的麵倒與他的水準不相伯仲,她的麵檔開在汶萊巷小學側門對面的鳳凰樹下,穿一身極普通的唐裝衫褲,頭髮熨得略皺,然而一抬起臉,人們立刻忍不住驚異起來:黝黑的膚色,掩不了眉目端麗、流動的嫵媚;她根本不用施朱敷白,便是個出色的美人ㄧㄧ看熟看慣,就有人恍然記起阿勇的女兒,她分明是他的女兒,容貌酷似阿勇妻子。然而她不多話,別人多嘴搭訕,她只是一笑了事,很少回答。在五腳基閒話當年的老婦們淡淡地扯開去,一個說那時賣麵女子已嫁了人,一個則說她嫁過兩次,有時手牽著兩個孩子,各與不同男人生的。其實這些陳年老舊的人名軼事,也只有她們同時代的人才有興趣,且不與自身有關,一切都是別人的隱私,一雙雙眼睛守在邊緣上張望,到底有一種旁觀的喜悅,ㄧㄧ她們其中一人,已記起了賣麵女子的小名;她叫惜妹。
  惜妹正式賣麵之時,是在二十五歲那年。
  五年前她還在老街場鴻運衣店學裁縫。當足半年學徒,工錢才五元;雖說中午包吃一餐,但通常吃不飽ㄧㄧ昏暗的天井裏置了一個長桌,當中擱了個飯盆子,每人用木勺舀盛,限吃一碗;菜式不過是煎鹹魚、鹹蛋、炒豆角,最豐富的止於江魚仔湯;有時惜妹偷覷隔壁桌,只見老闆娘一家人有魚有肉,另外排骨蓮藕湯,沒一陣子廚娘又捧出一盤鹽酒雞;惜妹和幾個女工的胃腹登時鬧犯騷動,目光一直不肯離開半點ㄧㄧ她知道自己實在沒志氣,但當時卻忘了抱怨老闆娘的苛刻小器。
  一身瘦骨,套上衫褲,微風吹過來,衣衫內像鑽進了一隻隻蝴蝶,在展翅拍動。跟小時候不一樣,圓臉如今已變成尖下巴,常鴻嫂一次遇見她,喊了起來:「你怎麼啦?多吃飯嘛,還是身體有病?要當心一點。」常鴻嫂蒼老多了,前一個時候又摔了一跤,走路一拐一拐,一隻手還得用木杖穩住;細看,頭髮白了大半,惜妹看了,隱隱有種辛酸的感覺。常鴻嫂算是半個媽媽,多少個夜晚,她親自餵自己吃飯。像一切婦人逗孩子一樣的,叫惜妹張開嘴,然後一匙羹一匙羹送進口。惜妹笑說是勞碌命,長不了肉,沒有太太奶奶的福份,常鴻嫂卻反對,堅持說:「……你是有福氣的!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講你會嫁一個好丈夫!」惜妹只當笑話聽。只是她一直覺得跟父親沒什麼好說了,尤其是少女心事,也不方便告訴他。
  阿勇老了,耳朵重聽,嘴巴彷彿瑣碎嘮叨起來,像老太太。有人暗地裡議論,說如果當初再娶,家裡有個女人,他就不會性情變得如此。大概已沒有人認為他是情癡,一心還惦記得亡妻。生活的泥沼一寸寸讓人陷下去而不自覺,他的安份因循,守舊勞碌,沒有任何野心;時光飛得老快,他唯有軟弱地承受一切的侵蝕;有力氣便繼續賺錢,如果死神一旦無情的要穿透他的肉身,帶走口裡的一點氣,他也無怨無悔ㄧㄧ但眼前撰著的小煩惱,卻不能不理,不能不擔心。阿勇動了無數次,叫惜妹不必學什麼裁縫,條件可恥,待遇微薄,不如到梅苑當個女招待更好。惜妹懶得跟他解釋,而且打從心裡不想替金蕊做工,看她的臉色。阿勇還在絮絮不斷:「……到底是自己的阿姨,有個照應,比什麼人都方便……」惜妹冷笑,不作聲。她永遠看不慣那個梅苑的小腳女人,從小就這樣ㄧㄧ惜妹厭惡金蕊冷眉仰面的倨傲模樣,還有僕婢簇擁的排場,動不動呼喝,擺出一個臭架子。惜妹記得金蕊輕描淡寫的說:「……你算是玉蟬的表姐,玉蟬一個人也挺悶,不如你住在這裡,陪一陪她,替我看顧一下。我實在不放心其他人……」等於派一個婢女的角色給她,好像普天下的人都恨不得當她奴僕一般。惜妹沒放過讓她驚愕失措的機會ㄧㄧ金蕊沒想過會有人不願意巴結她。從此開始有人曉得惜妹是個有主有張的女子。
  後來范舟橋也曾當面說惜妹:「……你這個人簡直牛一般,不會轉彎,得罪人像家常便飯,總不想想後果。」惜妹格格聲一笑ㄧㄧ她當然也懂得妥協,當遇到心裡喜歡的人,有什麼不可以呢?范舟橋想必從不察覺自己正享有這個福份吧?惜妹認識他的那一天,這個穿著雪白米袖衫黯灰方格西裝褲的男子,蹲在會館樓梯口綁鞋帶,那確是一雙好皮鞋,光滑淨亮;惜妹咚咚聲上樓,走沒幾步,檢查衣襟,不禁回頭叫道:「先生,麻煩你……」范舟橋卻早已拾起那一方手帕,伸過手給她。惜妹微笑,旋過身子,輕盈地趿梯而上;心底分明牢牢記得這男子一頭短髮,眉目清秀,目光殷殷地望著她。就連惜妹夜裡上會館的唱曲班,也心思亂亂的,而練習的曲詞卻又是泣紅傷春,幽怨到極處的;旁邊的幾個女學員一字一句地拉開嗓子,唱平喉,皆模仿當日流行的小明星、張月兒、徐柳仙之腔口,二胡箏琵,檀板一響,先是「流水南音」,接著是「翠腰裙」,「中板花下句」,曲調變掉,又得顧著字音拉腔,詞意淒婉哀怨,可惜妹倒一腔笑盈盈,毫無悲戚之情。薄命紅顏的故事自留在絃歌竹絲裏,她卻自有一己的喜悅於血脈中緩緩地流動。
和他多次相遇,才知道他是西樂隊成員,專門負責背大鼓的,難怪經常一身光鮮,大概是要出場表演吧。正職是寶光戲院的售票員兼帶場,只因為他叔叔是經理,沒有這一層關係,恐怕找不著這份工ㄧㄧ那時范舟橋趁著七點鍾夜場空檔,還到會館上珠算英文課;惜妹在隔壁的一間廳堂練曲,通過門洞,可以看見他在上課。一次在街尾適逢出殯行列,靈車前有殯喪車隊吹奏一曲《送別》,後面就站著一個高個子,是范舟橋,身上綁住一面大鼓,一下一下敲擊;惜妹靜靜看著,他察覺了,目光相投,什麼招呼也不必;在這場葬禮裡,兩人的心意互相傳送。跟逝者話別的樂曲,竟無形中變成他們眉語眼波的背景音樂;一直要等到後來經過蒼桑變化,送殯曲往往勾起惜妹的記憶,一聽到出殯西樂奏起,她便身不由己也出去觀著,欲從隊員裡辨認出范舟橋的容顏,但卻一無所獲。
  惜妹清楚地記得他總在下課後,站在樓底圓柱子旁等她。他問她習曲唱南音的情形,又央求她高歌一曲;惜妹忙解釋自己是另一籍貫的人,只是任何人住在坡底,少有不學廣府話的;學平喉不過是自娛,且認為以女子身份模仿男聲,有一種難言的吸引力。範舟橋低語笑問:「……隨便哼一段,怎麼樣?」惜妹搖搖頭,而他卻認會這是屬於女兒的家的嬌羞。一直到有人叫惜妹到茶樓曲壇客串,她也堅拒不去ㄧㄧ他才發覺所遇見的女子是何其的剛烈直性;即使環境再惡劣,她決不會讓別人叫自己一聲「歌女」。
  而范舟橋則隨和不過,只要有人開口叫他幫忙,他立即穿戴整齊,喇叭大鼓備好,馬上出發ㄧㄧ也許是替某家商店吹一段廣告歌,或宴會上擊鼓助興,偶爾也擔任一下司儀的工作,然而酬勞收得並不多,有的僅以請喝一杯茶了事。他卻不以為意,只笑吟吟道:「……人家請我是看得起我。」把吃虧當佔便宜,久了,他們想想,還是他好,到頭來照舊把他請去。惜妹笑他是無事忙ㄧㄧ各處都可以找到范舟橋的蹤影;巴剎街錦隆雜貨店裡,一隻花貓上了橫樑,下不來,他竟搬了木梯,一級級踩上,把貓救下;;又或著在五腳基遇到一個並不很相熟的老人家,一聊半天,投契異常,然後跟對方回家,替他清除門口野草,做籬笆,甚至爬上屋頂修補破洞。他有時就為了發揮一丁點的助人之心,而把手邊的正經事擱下──像有她人問「馬打寮」(俗稱的警察局)在何處,范舟橋說明瞭一遍還不夠,索性親自帶著她走一趟;他叔叔立即發現戲院門口無人看管,急得半死,只好找妻子代替──她臭著臉幫忙撕票根,心生恨到極點。等到范舟橋回來,吃了一頓責罵,但臉上卻笑嘻嘻,似乎沒發生過什麼事。
惜妹知道了,便明白他的為人性情早已無法改變,但照樣的勸了幾句:「……你幫人也得有個分寸,擔誤了本身的工作,怎樣都不太好。到時候人家只會說你爛好人……」范舟橋不以為意,只含笑聽著她嘮叨。惜妹一聲嘆息之後,就不再浪費唇舌。一如意料之中,他到衣店裏找惜妹時,也殷勤的替老闆娘搬一綑的布匹,從店內抬去樓上的貨倉,弄得一身臭汗;惜妹看在眼裡,郤已心平氣和了。他是這樣的人──這樣也好,還勝其他小器自私的男人。仿佛勉強可當作是一種優點,來安慰自已。

台長: 宋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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