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緣
惜妹有時看電影，故意不選寶光戲院，寧願挑一間較偏僻的。范舟橋總皺眉搖頭──他認為她太多心，反正他在門口收票，先叫她進去坐著，一開場，他後來才到，坐在一起；還不是一樣。當然，上映的片子，范舟橋老早看過十遍八遍了，主要是陪她。惜妹郤覺得不悅，上班時間順便帶朋友來，好像等於假公濟私，貪這一點便宜，臉上實在無光，她怕背後有人指指點點，說這女人認識戲院職員，無非想看免費電影。試過一次，惜妹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從此絕跡不到，除非范舟橋約在另一間，否則免談。
他曉得她的自尊心奇強──就算上街閒逛，她也得精心挑選一件簇新的衣裳才甘願出去。旁人多瞄一兩眼，惜妹立即敏感起來，趕快整理鬢髮，檢查耳環項鍊戴的位置是否歪斜不正了。范舟橋不出聲，只是笑，惜妹發覺，淡淡解釋：「……沒辦法！我從小被看低輕視，長大了特別愛面子，不想丟臉。」難得她有自覺。惜妹記得陪著父親到鐘家去，玉蟬不過是十歲八歲，打開她的衣櫃，裡面一片繽紛光華流動，隨便一件都是華貴無比的，想要細看，旁邊的丫頭婦人忙阻止，叫她別弄髒了，登時她臉孔赤熱了半響，心裡直恨自已卑微，又不自量力；她這次記住了，決不會自取其辱。以後連玉蟬跟惜妹說話，惜妹也只問一句答一句，沒有多餘的話題。她在裁縫店裡買了布，存了一點錢，忍不住便奢侈一下，自已買了衣料縫製起來，：有一次會館小曲班在聯歡晚會獻唱，她一走出來，范舟橋眼睛亮了，一套珊瑚黯綠旗袍，乍看是淨色無花，但腰身微微動，則閃爍起一圈圈暗花水紋，她還把頭髮梳在胸後，鬈髮統統垂在兩肩，耳邊兩粒玉耳環，翠光瑩瑩；她唱了一小節，手指尖一點。嘴角笑開了，那種端麗娟秀，說也說不出。她走下臺階，自已知道今夜正有星群日月拱照著，心裡歡喜無限，畢竟是個女子，老沒忘記在適當的時候，被人欣賞稱羨，受人愛慕追求。范舟橋稍稍走近，扶著她的手臂，好一陣子沒出聲，過後才緩緩一句：「你很美。」惜妹輕笑，大概也有點陶醉了。
仔細地看清楚他的臉，人中稍短，顯得有點稚氣，但好幾天沒剃鬍鬚，下巴點點長出了青鬚摸上去又覺得可親可愛。惜妹低笑：「傻佬。」范舟橋莫名其名地應了一聲：「嗯？」她打了他的手臂一記，他問：「做什麼？」惜妹又打了他，笑：「痛不痛？他兩手擋著：「你到底要做什麼？」惜妹彷彿想証明，他這個人是否是真的，這個舉動就連她也覺得可笑。後來他反過來問她：「穿得這麼漂亮，要不要拍照？」
在街口的小照相館拍的一張照片，竟權充為結婚照片。阿勇欲反對也反對不來，惜妹一聲頂撞過去：「是我找丈夫，不是你。」他坐天井裡，斟了一杯隔夜茶，一入口，冷洌苦澀，眼看著女兒蹲下身，收拾衣物，忽然心裡一陣惘然，以前她不過是個小女孩，還挺黏著他；開始變化是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吧？他牽著她到梅苑去，囑咐她留在樓下等；惜妹卻隨後跟著他到帳房外，她聽見父親說：「……唐山的二伯父想要做祖先風水，來信問我拿錢，最近實在周轉不來，我……」金蕊的聲音打斷他：「……老老實實寫信跟他講！南洋地方又不是金山銀山，你賣麵也辛苦。這種事情，誰應酬得了這樣多！」阿勇還在訥訥的說：「……我不想他埋怨，多少年來第一次求我，身為子姪又推三阻四。」金蕊笑起來：「他失望好過你難做！做風水？唐山人吃飽飯等屎痾！什麼事都想得出。」阿勇硬著頭皮：「大姨，你先借我，下個月我一定還你。」金蕊眱了他一眼：「……要真的還我才好，……」喚管帳房的先生開箱拿錢，並叫阿勇簽張字據。他一一照做，回頭，看見惜妹站在那兒，不禁愕然。回家的一段路程忽然變得漫長，她只陪著他走，半句話也沒有說──她一定恨他。央求借錢的情形都落入她的眼裡。
「我以後不會去那邊。」惜妹倔倔的說。她連帶也討厭他的軟弱怕事，麵攤上有人故意不給錢，他也不敢去問；鄰居毒打婦孺，一片吵聲哭聲震耳欲穿，惜妹豁一聲起身，欲出門，阿勇總攔著她，叫她別多管閒事。他只不過要安份守已，在夾縫中求生活。還是嚇怕了？他知道年歲一點點走過去，一切都容不得自已，搞不好原本擁有的，又會驟然失去──像銀蕊，她多久沒有入夢來？他從前以為去探望金蕊，還可覺著一點安慰，至少金蕊有兩三分像她，但人家漸闊漸發財，臉色也變了，語氣也會不一樣。她簡直不是她。阿勇坐在天井，太陽光紅堂堂罩下來；他再喝一口冷茶；惜妹抬起頭，「銀蕊……」不是她。連女兒也要離開他了。他瞇著眼，像要流淚，卻流不出半滴。
范舟橋有個姐姐，嫁到舊街場天后廟對面的王家，是賣雜貨的；既然要成家，少不了帶惜妹上門，吃一頓飯當作見面禮。他的姐夫長得黑胖，人倒和氣，一直稱惜妹為「何小姐」；范大姐卻沒什麼出聲，一雙眼利剪似的，來回轉動，寒光銳劍。惜妹心頭一凜，原本身上的旗袍料子不算單薄，她突然覺得冷得異樣。范大姐夾了一塊雞骨頭，擱在惜妹碗內；惜妹忙夾起來，笑道：「客氣，阿橋喜歡吃這個。」反放在舟橋的碗裡。他不以為意，一手拎起就咬。范大姐微笑，淡淡的說：「我的父母早死，我就這麼一個弟弟，他做事情常常沒有考慮清楚，從小我替他收拾爛攤子也不算少，有時候生氣起來，講他罵他，也不想願理他。但到底是親弟弟，我實在不放心……」惜妹坐在她對面，雜貨店後面只開一盞燈，黃幽幽的燈影爬在每人的臉上；惜妹強忍住，笑了一笑：「我倒覺人始終會長大，不能一生一世跟著家裡人，何況他又不是小孩子，我相信他有自已的主張，不會不用腦筋的……」范大姐臉色一變，不知是燈光乍暗，還是怎的，只覺她慘白難看；但她裝著沒事，猛點頭不迭，嘴裡說著：「這就好，他會想就好。」一頓飯，那姐夫舅子交談投契，無驚無險，而那兩個女人竟言裡來語裡去，綿底藏針，笑裡過招，眉梢眼角像有暗器飛擲。散席，她們斬釘截鐵，認定彼此都懷有敵意，也一樣批評對方難搞。
惜妹獻議，兩人搬到何清園的一間木屋，每月租錢廿元，屋後又有口井，打水也方便。范舟橋廚藝很不錯，硬是霸著廚房，每次要親自煮食；惜妹樂得不用燒火煮飯作羹湯。只是他總不願意收拾東西，用過的物件隨便亂擲亂放，惜妹一看見，立即拉高聲音，喊他出來；「阿橋，你看。」他不情不願的整理一下，不久又故態復萌。有時他忘了放回一隻杯、沒洗碗、衣服脫了沒掛在鉤子上，都會惹惱惜妹──夜裡她放下蚊帳，卻不讓他上床；他一挨近床沿，她馬上以腳踢：「下去！你今天不能上來睡。」范舟橋百般哀求，說夜寒露冷，地板水氣重，躺上去老來風濕，且外面蚊子奇多，叮不死人也會渾身紅腫。惜妹懶洋洋的：「去求你姐姐救你！反正你是最聽她的話！」范舟橋嘆息道：「我是最聽你的話。」惜妹格格聲笑了。一掀開帳子，她坐直身子，與他約法三章。他樣樣柔軟依從，還發誓說決不逆旨；惜妹笑問：「逆反了怎麼辦？」他一時情急，說：「那我不得好死……」她啐一聲，隨即心裡甜絲絲。他上來，一下子抱住了她，緊緊不放──她知道他不過是權宜之計。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已曉得；但嘴頭上應允的誓言，也就暫時自我蒙騙，能騙多久便多久，但求自已還眷戀著他，他也仍舊喜歡她本身；是認真是糊塗，也不必去管了。
范舟橋早上著要出隊，就穿了一身整齊畢挺的制服，手裡提著流蘇簪纓的軍帽，陪惜妹到裁縫店坐，盤桓勾留好一陣子。惜妹坐在針車旁，腳踩動著車踏，這范舟橋則剝了一粒橙，送給她吃；她都一一放在口裡嚼了。吃完，惜妹又立即問道：「沒有啦？口淡淡的，老是想吃東西。」他殷勤地往外跑，回來買來了甜酸鹹辣各式零食，像蜜餞、酸梅、鹹姜、沙爹魚、酥炸青豆、魚皮花生，還有兩個碗仔糕，一個黃糖的、一個放菜脯辣醬。惜妹一看，笑罵不止，卻禁不住擱下手中的剪刀針線，連忙大嚼起來。範舟橋也乖覺，分送給其他女工，隨即上樓進見老闆娘。他低聲看：「我免得你難做！」惜妹口裡咀嚼咬動著，來不及說他，便橫著眼波白了他一下。范舟橋明白，嘴角含笑不語；她就是這點看不破、看不開，恩怨分明到這個地步，稜角尖刻難免惹人嫌──尤其是個女子，更宜廣結善緣；太倔太直，只會讓自已的人生道路不平坦，憑添波折。但仿彿這就是惜妹可愛的地方，他因而更應該護著她，不能讓她受傷害。真的難以想像，如果他一朝不在，惜妹如何面對漫天風雨。他死心塌地，當她的守護神，對於惜妹的同事和老闆娘，無不敷衍得周到得體，就連她老父阿勇也更不用說了──范舟橋等一點半場電影放映了，就踅到麵檔去，笑嘻嘻地問岳父有什麼可幫忙的。
而惜妹嗜吃零食的習慣，一直維持到懷孕生女為止。
她分娩時頗受了些苦頭。產婆頻頻以棉花止血，慌得舟橋要找人去請蓬萊巷的蕭益勤醫師上門，才化解了一場驚險。惜妹微側著頭，一額頭汗珠，眼睛半開半合，似睡非睡；就在這生產後的第一個夜晚，她看見了母親：銀蕊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坐在床沿，低眉一笑，關切的撫摸著惜妹的頭髮。惜妹乍醒，見是月光照入房內，滿室淡幽幽的銀白光影，剛才的一切是夢。她以為自已還是個小女孩，永遠依賴著媽媽；記憶中的童年，夜裡媽媽總是在夢中出現，天亮前離開。如今竟已有了骨血，一個生命從她這裡開始；惜妹此刻成了真正的女人。她伸過手去，輕輕搓動著女嬰的手指，嬰兒的指頭一下下微動著。這是她與他的女兒，一個做母親，一個做父親，從此他們應該更加相親相依了。也許她會淡忘他的愛語膩言，但眼前的孩子是真的，只要中間隔著如此一個血脈相連的骨肉，兩人終將也得彼此顧念、兩相扶持。
范舟橋想起一部演過的影片《月裏芙蓉》，由李綺年飾演，便替女兒取名月芙。女嬰出世不久，經常夜啼不止；到地母廟問神──當時的主持聖心師太，找出一張大紅飛金紙，寫上月芙八字，排出四柱；細看半響，沉聲道：「此人文昌照命、聰慧有根慧，只是命帶刑剋，可以過契給地母娘娘。二十一、二十二歲，小心在外，恐有水厄火險刑傷，宜點燈做功德化解。至於夜啼不止，是家神出現，驚動了小兒心神，宜燒衣紙於東北角。」惜妹依囑咐做了，女嬰則安然靜睡至天明。那張批命紅紙卻壓在簍箱底。流年暗換歲月飛轉，范月芙的命運批語亦跟著壓在箱底，即使後來有人無意間搜出來，一打開，紙片質地易碎，稍為觸動，片片化作蝶影，紛紛飛散，根本難以卒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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