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仇。根據《說文解字》的說法:從人,九聲。本義作「讎」解,乃二人相對之意,即俗稱的冤家對頭,故從人。又以數始於一而終於九,九有極義。仇則勢難兩立,亦有極意,故從九聲。
白話點說,就是人與人之間互看不爽,而且會隨著時間的累積,加深不爽的程度。
雖然仇恨的累積需要時間,但是復仇這檔子事,經常只需要一個念頭,下一點決心,就可以完成。
《1》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討厭她的呢?他皺起眉頭思考仇恨的根源。
這個女人,他喚她作阿姨。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是他們家的房客,一直承租他爸媽所有的小坪數老舊公寓居住,認真算算已經超過三十年了。
阿姨從事什麼行業?他並不清楚。
也許是與傳播、藝術有關,也或許跟觀光旅遊業有關吧!
總之,從認識阿姨以來,就見她打扮時髦亮麗,抱持單身主義的她,沒有家累自由自在,經常出國旅行四處遊玩,她每次出國總是不忘寄張明信片給他的爸媽,或帶點餅乾糖果與小禮物送給他。
小時候,他總是非常期待阿姨帶給他的禮物。他媽媽更是把阿姨寄來的風景明信片當成寶貝,整整齊齊收進鞋盒裡保存。
阿姨的旅遊經驗與趣聞經常是他爸媽茶餘飯後的重要話題。
爸爸總是笑瞇瞇地對著媽媽說:「改天有機會,咱們出國走走。」
話是這樣說,但直到他們兩人過世,都沒有離開過台灣這個小島一步。
《2》
每個人對於生活都有不同的目標與想法。
比方說,執著旅行玩樂、抱持單身主義的阿姨。
比方說,早早成了家,為買屋犧牲一切,縮衣節食的爸媽。
爸媽都是來台北打拼的出外人,年紀輕輕結了婚,原本租房居住,但被房東逼遷幾次後,爸媽都覺得買個房子安定下來才行。
對領薪階級來說,台北的房價從來沒有便宜過,為了買屋,爸媽努力省下每一分錢,下班之餘,晚上還會找些家庭代工回來做,辛辛苦苦了幾年之後,終於存下一筆錢,買了生平第一幢小公寓。
隔了幾年,他出生了,考慮到孩子未來可能需要自己的生活空間,爸媽更拼命存錢了,終於在他念國中前,買下了這幢位於學區的大坪數大廈。
原本爸爸考慮把小公寓賣掉,以抒解經濟上的壓力,讓家人可以輕鬆一點過生活。但這時候,阿姨出現了,阿姨是媽媽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姊妹,那時,不記得阿姨是跟情人分手或者離婚?總之,她需要找一個居所。
於是,媽媽便說服爸爸把小公寓出組給她,兩人繼續努力工作存錢還房貸。
「萬一,有天我們退休了,還可以多一幢房子出租當退休金用。」媽媽這樣跟爸爸說。
為了應付沈重的房貸,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可以用「刻苦」來形容。盡一切可能在家裡用餐,他從小到大沒補過習,參考書、制服都撿鄰居大哥哥大姊姊用過的,從沒參加過校外教學……。
「為什麼我們要過得這麼辛苦?」他曾經不止一次向爸媽抱怨。
爸媽總是微笑著對他說:「因為我們要有自己的家啊!」
《3》
長大以後,他循著爸媽的人生路,結了婚、生了孩子,由於爸媽幫他打下良好的經濟與理財基礎,他也在台北市買下一幢兩房兩廳的小房子。
幾年過後,爸爸過世了,為了就近照顧媽媽,他們一家三口便搬回爸媽的房子,將原本自己買的小房子脫手,賺了一筆錢,原本想利用這筆錢帶媽媽出國走走,怎知,不久後,媽媽被診斷出罹患癌症,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
阿姨出席了媽媽的告別式,在靈柩前見媽媽最後一面時,淚流滿面的阿姨對媽媽說:「你下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到處玩玩走走,不要一天到晚只會省錢買屋。」
站在靈柩旁淚流滿面的他,一聽到阿姨說的話,心中的悲傷瞬間被燎原的怒火取代,如果當時不是告別式現場,他可能一個箭步衝向前去,揪起阿姨的衣領,大聲地說:「妳有種再說一次!」
但他畢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大人了,也受過良好的教育,再生氣也不可能做出這般無理的舉動。
他在心裡不斷地對自己說:「我要復仇、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4》
媽媽的告別式告一段落後,他著手執行復仇計畫。
我為什麼這麼恨她呢?他這樣問自己。
其實,他小時候還挺喜歡聽她說的旅遊故事,也很嚮往她自由自在多采多姿的單身生活,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以,他想過跟她一樣的生活…。
於是,退伍出社會之後,他也過過一陣子四處旅行的開心生活。
只是,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延續了父母的生活方式與態度,遇到妻之後,他忽然有安定下來的想法,等回過神來,他已經結了婚,並且在爸媽的資助下買了一幢房子,開始支付房貸的生活。
偶然的機會下發現,爸媽居然三十幾年來都沒調漲過阿姨的房租。
「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他有次忍不住問媽。
媽笑笑說:「人家租我們的房子,這麼多年來,都沒遲交過租金,那幢房子的貸款一大部分都是用她支付的租金交的,怎麼好意思漲人家的房租?而且她一個女人家,沒老公沒小孩,生活也挺辛苦的…...。」
她辛苦在哪裡啊!一天到晚到處旅行玩耍,買名牌衣物,如果她像你們這樣刻苦過生活,早就有自己的房子了……他很想這樣對媽媽說,但話到嘴邊就忍住了。
但阿姨在媽媽靈柩前的那一番話,徹底激起他的復仇之火。
「她的話,根本就是嘲弄羞辱我爸媽辛苦踏實的人生。」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
《5》
他所謂的「復仇」不過就是調漲房租而已。
「你本來就有權利把租金調漲到合理的金額,畢竟那是你的房子,她也不過就是你的房客而已。」聽完他的計畫,朋友反問。
「不!我決定把租金調漲到比附近的平均值高一些,讓她知道我不想再把房子租給她。」
「然後呢?她接受了嗎?」
「他跟我盧了很久,說什麼,他跟我們家租這個房子很長的時間了,我爸媽在世的時候,都沒有調漲過房租,為什麼到我手上,會一下把房租調漲這麼多?」
「我也用一臉不得已的表情跟她說:『我也不願意啊!但現在物價飛漲,我打算送小朋友去學鋼琴,也想利用暑假,全家大小出國走走,這些都需要錢啊!而且,就像妳說的,我爸媽自己過苦日子,卻從來沒調漲過妳的房租,我現在才做調整,應該已經算義至仁盡…….』。」
《6》
逼不得已,阿姨只好答應三個月後搬家,而他也當下決定,暫時維持原租金。(畢竟調整租金只是逼她搬家的手段而已。)
買屋不容易,租屋也不見得簡單到哪裡去,特別對阿姨這樣年近六十的老人家來說。
到處去看屋的阿姨,不斷地被房東拒絕,雖然拒絕的理由都千奇百怪冠冕堂皇,但核心卻很簡單。
因為她的年紀太大,又已經退休,沒有固定的正常收入。除了擔心她會繳不出房租外,房東們更擔心如果一個不小心她死在自己的房子裡,房子以後不容易租出去不說,搞不好,還得花一筆錢幫她處理後事。另外,房子清潔整修也需要一筆費用…...。
於是乎,阿姨人生第一次發現「住」原來是這麼大的問題。
阿姨也有考慮過要去住養生村,但是她看得上眼的養生村費用都高得嚇人,掂掂自己手邊的現金,實在沒辦法在那樣高級的養生村住得太久。但是要她去申請政府立案安養機構,她又實在住不下去…….。
再說,她的經濟條件說好沒有多好,但又沒糟到可以申請社會福利的補助。
畢竟,她一向是個相當注重生活品質的人。〈當初也是因為擔心購屋後生活品質下降才遲遲不肯出手。〉
年輕時候一起玩耍,相約到老要互相照應的朋友們,運氣好的,早早離開了人世,不用處理自己老年的問題,跟她一樣的,大多自身難保,她也拉不下臉去請別人幫忙…….。
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去買一幢自己的房子,但是她對住家的想像與要求跟自己的經濟能力實在不成正比,要叫她委屈住差一點的地段或房子,她又覺得人生只能活一次,何必要這麼委屈自己,更別提,她又不一定可以活到很老,辛辛苦苦省吃儉用買一個破殼,百年之後,還不是要便宜了這個政府或是那些幾年都見不到一面的晚輩。
再加上,某些研究房市的「學者專家」,一天到晚說台北的房價不合理,預言房價將跌,叫大家買屋要戒急用忍,房市跌的時候,她不是沒遇到,但那時候她手邊的現金正巧都卡在股市裡,等到她手邊的現金比較充沛了,房價又水漲船高了……..。(結果那些一天到晚叫大家不要買房子的學者專家,自己倒是神不知鬼不覺把房子給買好了。)
想著手邊的錢既然買不起自己想要的房子,不如拿去買點東西慰勞自己,或是出國旅行走一趟也很好…….。就這樣,拖拖拖始終沒下決心去買一幢自己的房子,當然也沒存夠足夠養老的退休金。
加上她的房東夫妻實在對她很不錯,房子租給她幾十年,一毛錢租金都沒漲過,金融危機的時候,甚至很講義氣地調降她的房租,因為她對她這麼好,所以也一直讓她覺得買房不是這麼急迫的事,這麼一放,就錯過了買房的時機。
所以,她才會在她的喪禮上哭得這麼難過。
她其實一直搞不懂,她的房東為什麼甘願為了買一幢房子省吃儉用,甚至一輩子沒出國旅行過,也沒買過名牌,連貴一點的餐廳都沒去吃過…….。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但好像有點太遲了……。
《7》
三個月的寬限期轉眼就到,阿姨還是沒有找到新的住所。
她看不上眼的,就不用提了,她喜歡的,房東都不想租給他,不然就是要求她一次交先繳半年的租金。
於是,阿姨又跑去找他商量。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早在阿姨來之前,他就準備好一長串教訓她的說辭,他從來不是善於講演的人,但也許是他實在太恨阿姨了,一面對阿姨他便化身為電視的名嘴,滔滔不絕地對阿姨訓話起來…。
「最多再給妳一個禮拜,妳再不搬走,我就要告妳!」他指著阿姨的鼻子大聲咆哮。
望著阿姨遠去的背影,他感受到復仇成功的快感。
當天晚上,阿姨做了一個夢,在夢裡,她變成一隻寄居蟹,不知怎麼地,她的背上的殼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不斷地把她一絲不掛的身體往外擠,在她被殼完全擠出來的瞬間,她被嚇醒了。
小小的公寓安安靜靜地,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張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只覺得天花板不斷地在旋轉…….。
《徹的話》
1. 跟朋友閒聊寫出來的故事。越來越相信----人生沒有什麼對錯可言,我們只是選擇〈或被選擇〉走上某一條路,抵達某一個地方而已。
2. 繼續陪徹媽養病中,並利用工作與陪媽的空檔,努力地過生活。
3. 越來越會做料理,並想著該不該在電子報分享作家事與料理的心得。
4. 去看了朋友策展的《普通。美》〈華山藝文中心,到8/15〉。
5. 電影的話,看了《蝙蝠俠》。
6. 音樂的話,買了聯合公園的《Living things》
7. DVD的話,推薦《失戀33天》。
8. 書籍的話,讀完《橫道世之介》,目前在看《用台灣好物過幸福生活》〈推〉
9. 歡迎留言。
〈圖說:普通美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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