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想，是因為我的意志很堅定，所以他們放棄了吧！
那天從醫院回來後，老是跟在我身後的墨鏡男就消失無蹤了，他們剛離開的幾天，我就像遺失了一枚戴了很久的戒指般，老是覺得少了些什麼而怪怪的。
我回復到以往的生活模式，繼續擔任遺跡的管理員，繼續搭公車上下班，繼續到SFIZIO PIZZA吃晚餐，繼續每天晚上餵食那些昏睡中的白老鼠，繼續開著電視，讓聲音填滿空白安靜的房間，繼續想起那個不完美的配方和我花費在上面的青春，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我會想起克蘭朵。
究竟是怎麼樣的愛情，又是怎樣的想念，可以讓一個美女變成那般田地？以平凡人的角度來看，她幾乎擁有一般人夢寐以求一切，除了愛情。但是愛情有這麼重要嗎？又是怎麼樣的情人離去，可以讓另一個人變的如此頹廢呢？
如果像她那樣的人生都活不下去，那麼，像我這樣四十歲了，沒有事業，沒有積蓄，將青春耗費在研究一個毫無用處的古代藥方，我沒有情人，連前一次做愛都在無法記憶的久遠過去，只能在遺跡擔任管理員以賺取餬口的金錢的我的人生就根本找不到任何繼續下去的理由。
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一日一日漫無目的活下去，如果克蘭朵的人生沒有意義，那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坐在公車上前往上班地點的我，望著車窗外遠去的城市風景這樣想著。
這個城市維持這樣的景觀已經好多年了，未來還是會以這樣的面貌繼續下去吧！對一個努力維持原狀的城市來說，它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不停地這樣想著，讓我有種反胃的感覺。
這是一場夢吧！我這樣告訴自己。現實中的我，其實還在研究藥方喔！那藥可是人類未來的希望呢！我不斷地自我催眠，但不舒服的感覺一點消失的跡象也沒有。
「讓我看看你的票。」正當我因為想吐，準備起身下車之際，一個穿著深藍色制服公車處驗票員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嘆了一口氣，遲鈍了幾秒鐘才拿出已經過期的用票給驗票員。
「你的票券已經過了囉！」他接過票，連看都沒仔細看就這麼說。
嗯。我低哼一聲。
這個城市的地鐵巴士券分為很多種，有七十五分鐘內不限次數搭乘的，也有一天內不記次數搭乘的，一般市民也可以購賣月票，不過因為入出車站的檢查並不嚴格，所以有相當多數的人都搭乘霸王車。我從前也是依照規定買票，不過，眼看著有些人逃了幾年的票都沒事，加上研究經費被取消之後，覺得自己真是倒楣透了，越是這樣想時，越想做些什麼，讓自己有扳回一成的感覺，於是就逐漸坐起霸王車來了，坐著坐著就成為一種習慣。
通常查票員比較喜歡稽查吉普賽人或外地遊客，像我這樣的本地人被查到的機會很小。不過，人生的事情就是這樣，倒楣事永遠發生在倒楣的人身上。
我沒多做辯解，接下稽查員開的四十歐圓的罰單後，悻悻然地下車。
到達工作處時已經遲到半個小時，其實這裡的工作時間並沒有這麼嚴格，也許是今天天氣太冷，也許是因為主管的月經來潮----不，以她五十幾歲的高齡，搞不好已經停經了吧！-----，總之，又被狠狠地訓了三十分鐘。
「你這樣的人注定要一事無成的吧！」她雙手插腰，滿臉肥肉擠成一團地對著我大吼。
也許。我沮喪地低著頭，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我換好衣服，走到遺跡的入口處，開始一天的工作。
冬天是旅遊的淡季，冷風呼呼呼呼地捲起地上的黃沙，默默地風化暴露在室外的遺跡與雕塑，氣溫早已降到五度左右，很少下雪的羅馬，今年看起來下雪的可能性更低。
一整天沒什麼遊客，我坐在座位上試著凝視遠方的某一點集中注意力，想像遺跡的雕像動也不動地望著幾乎相同的景致幾百年的感覺。
中午時分，和同事換班後，到員工餐廳裡點了沙拉、披薩和咖啡後，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這裡的菜很糟糕，除了填飽肚子外，根本談不上「美味」。這樣的菜很適合毫無意義只是「活著」的我。
「喂！泰多，有人找你。」正當我低頭咀嚼披薩時，負責安全的警衛走過來對我說。
我放下手邊吃到一半的午餐，離開餐廳，看見前來找我的是克蘭朵。
「可以出去走走嗎？」她問我。
今天的她比起那天在大宅子要精神許多，她臉上至少擦了粉、塗上口紅，穿著褐色的高級皮毛大衣，頭髮用圍巾包住，臉上戴著黑色的太陽眼鏡。
「嗯。」我點點頭。
我找到早上才修理了我一頓的主管請假，她又囉唆了我幾句，嘟噥地說了：「果然是個沒出息的人。」這樣的話之後，准了我的假。
走到停車場時，克蘭朵站在黑色的BMW760Li外抽著煙等著我。
「你會開車吧！」待我走近時，她把香菸丟到地上踩熄，吐出一口白色的煙問我。
「當然！」
「那你們可以走了。」她對站在一旁的墨鏡男說。
「但是…….。」墨鏡男顯得有些猶豫。
「不用擔心，我會打電話跟歐斯提亞說的。」她語氣堅定地回答，兩個墨鏡男頻頻回頭地離開。
我坐上駕駛座，調整座位與後照鏡，謹慎地環顧駕駛座四周，說真的，我這輩子還沒開過這麼好的車。克蘭朵在旁邊的助手席坐下，一言不發很有耐心地等待著我。
「要去哪裡呢？」我鬆開手煞車，輕輕踩下油門，引擎發出沈穩的怒吼緩緩地前進，我雙手握著方向盤，別過頭問身旁的克蘭朵。
「先去圓形競技場吧！」她說。
喔。
從我的所在地到那裡不過二十幾分鐘的車程，平常總是擠滿觀光的旅遊重地，在淡季只能用門可羅雀形容，販賣紀念品的攤販們意興闌珊地坐在攤位旁四處張望，穿著古帝國時期武士服裝的演員更是裹著大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
我在入口處找到一個停車位，把車停妥後，急急下車，繞到車子的另一邊替克蘭朵把車門打開。
「謝謝！」她微微地點頭道謝，用圍巾把頭和脖子圍住，戴上黑色太陽眼鏡後，才優雅地下了車。
競技場四周風很大，她沈默地低著頭往前走。
我鎖上車，快步追了上去。
「要不要去別的地方？這裡風很大，妳的身體受不了吧！」跟著她步行了約十分鐘後，我擔心地說。
「不用。」她搖搖頭。「我想在這裡多走一會兒。」
「你認為這個競技場最大的意義是什麼？」一陣強風吹過，克蘭朵忽然問我這個問題，她細柔的聲音被強風吹進我的腦中，在我的頭殼裡迴盪著。
「意義？這個競技場是世界上十大『偉大的建築物』之一，也是古羅馬帝國偉大的象徵阿！」我如同背教科書裡的課文般，給了她一個堪稱標準的答案。不過，說起來，我對於這樣的答案一點都不滿意。我一點都不喜歡圓形競技場，我總是覺得這個地方充滿了血腥與暴力，古代的奴隸為了求取活命的機會，在這裡奮力與武士、野獸搏鬥，只為了提供君王、貴族、大臣與一般市民閒暇生活的娛樂。據說，天神曾經降下神蹟，要當時的羅馬人停止這項殘忍的活動，但當時的人不以為意，結果天神一怒就用雷擊把這個競技場劈爛成現在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有幾次我在夜晚經過這裡，隱約聽見人和野獸混合的哀嚎聲，這個地方不論看起來多麼偉大，仔細吸嗅起來，總覺得空氣中有些血腥味。
「你喜歡這個地方嗎？」克蘭朵大概看出我的言不由衷接著問。
我搖搖頭，很誠實地回答：「一點也不喜歡。」
「我就知道。」她再次笑了，說起來，她雖然已經年華老去，身體和皮膚也被藥物摧殘找不到往日美麗的痕跡，但是她的笑容卻意外地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光亮。
「不過，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喔！我就是在這裡遇見彼得的。」克蘭朵抬起頭望著圓形競技場僅存的圓弧邊緣瞇著眼睛說。
那一年克蘭朵十六歲。
克蘭朵的身世一直是個謎團，沒人知道她的父母是誰？也沒人知道她還有些什麼家人？她在大約六個月大時被丟棄在天主教的育幼院門口，據說，在十五歲之前，她跟其她的育幼院童沒什麼兩樣，長相不特別突出，也不特別聰明，各方面的表現都很平常，如果真要說有什麼值得稱讚的，恐怕只有「守規矩」。不管怎麼說，她就是那種安安靜靜的小孩，如果她站在角落裡，不仔細點就會看不見她的蹤影。
那年的夏天，育幼院照例帶著院童來到羅馬參觀遺跡，年紀比較大的克蘭朵負責協助修女照顧幾個年幼孩子，那天的她穿著極普通的白色T恤和淺藍色的牛仔褲，即肩的頭髮整齊地綁在腦後。
就在他們排隊等待進入競技場參觀時，一個手裡拿著照相機的男人跑了過來，很客氣地詢問克蘭朵，可否讓他照張相？
在害羞的克蘭朵沒有拒絕的情況下，他按下了快門，就從那一刻開始，改變了她的人生。
「那個人就是彼得？」我問。
「嗯！」克蘭朵很甜蜜地點點頭。「我到現在都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的樣子。那天的他，穿著整套麻質的卡其色西裝，高高的鼻樑上戴著一副Ray Ban的黑色太陽眼鏡，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
彼得是世界上第一個發現克蘭朵的美麗的人。他把替克蘭朵拍的照片交給開電影公司的朋友，朋友見到照片簡直驚為天人，很快地簽下她的經紀約，以圓形競技場為主要場景，為她量身訂定拍攝了第一部電影，就這麼地，克蘭朵的魅力神話似地席捲了全義大利，甚至整個歐洲。
說起來，彼得也許就是克蘭朵命運中的知音伯樂，發掘了她深藏的美麗。
足足大克蘭朵二十歲又已婚的彼得，一直以兄長的方式溫柔呵護著她。
「說真的，其實我這個人沒什麼朋友，從育幼院進入競爭激烈的演藝圈後更是如此，每個人都巴不得踩在其他人的頭頂往上爬，滿是爾虞我詐，我唯一能相信的也就只有彼得一個人。」她細細地對我這個陌生人訴說著關於彼得和她之間的點點滴滴。
後來彼得支付了大筆贍養費給他的前妻，只求可以和克蘭朵常相廝守，而克蘭朵也在和彼得結婚後，徹底淡出演藝圈，把自己的美麗全都留給彼得。
「你知道嗎？和彼得在一起的這麼多年來，每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喔！他永遠像早已經『準備好』般地俯視著我，臉上擠滿溫柔的笑容對著我說：『嗨！早阿！』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不過，對我來說，每天清晨看見他的臉就等於是生命存在著的記號。他過世之後，我的世界彷彿也跟著消失…….。」
說著說著，再度抬起頭看著天空的她，從太陽眼鏡後滑落一滴淚珠，眼淚劃過她的臉頰打在黃土地上，變成一個黑色的印子。
「嘿！這個地球並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過世而停止轉動喔！雖然，我或許沒有資格這麼說，因為我的人生也是過的亂七八糟的，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這樣強烈地思念他，對死去的彼得來說，或許也是沈重的負擔喔！我相信，看到你這麼難過，他一定也會感到不安的……。」我試著安慰她，但不擅長這麼做的我，說起話來卻難免結結巴巴地。
「我也知道我這樣思念根本於事無補，不過我的人生的確是因著他而改變，為了他而存在，沒有了他，我完全不知道日子該如何繼續下去，只有不停地想著他，我才能抓到一點點活著的真實感，才能繼續活下去，說起來也許你會覺得好笑，我真心地認為思念他是我活著唯一的動力，如果放棄思念他，我的人生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
克蘭朵說著說著，忽然轉過身來用力地握著我的手說：「求求你幫幫我。」
我從她劇烈顫抖的雙手感受到她情緒的激烈，我想了想才吞吞吐吐地說：「我….能怎麼……幫妳呢？」
「給我服用你解開的那個古代秘方吧！讓我沈沈無止境地睡去，在夢中，彼得一定會回來找我的。」
「但是，那個藥方不完美阿！一服下它，妳恐怕到死都沒有再醒過來的機會喔！這跟死沒什麼兩樣阿！」我解釋。
「不！那完全不一樣。其實，彼得過世之後，我也想過要自殺，但如果我自殺了，那就一定進不了天堂，像彼得那樣的好人一定是在天堂的，這樣也許我就更見不了他了！我是絲毫都不願意冒著樣的危險的，永遠見不到他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我只想一直睡著，只要睡著就有作夢的可能，那麼我就有機會見到他。我真的已經受夠每天每天在醒著時拼命想著他的日子，對我來說，可以沈沈睡去，才是最好的結局阿！」
克蘭朵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像午後的驟雨般滴滴答答打在我的手背上，不斷地感受到淚水溫度的我，對於自己的堅持也一點一滴地動搖起來。
（待續）
（圖說：圓形競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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