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意絲:
給你寫信是困難的事情。我習慣用文字與外界溝通,但在你面前卻有說不完的話,甚至說到語無倫次也厚臉皮地不當一回事。你知道,對於日常那些陶瓷娃娃,我總是謹言慎行,因為他們習慣活在謊言之中,習慣聽好聽的話。
你就像殭屍電影裡的定身符咒,像固定傳單的大頭針,讓我丟失了行動的能力;你更像慈善家,像法力無邊的大佛如來,歸納出善的暴力讓人不得不批判自己以光榮你。
你是星光,是我的神秘果。你還沒走近,我就已經開始顫抖。
我們之間沒有半熟蛋黃般黏稠的默契,也沒有單純的白開水可以解渴。你是火焰,是伽利略的望遠鏡裡最璀璨的銀河。是深埋地底的憤怒魔王,是善妒的鸚鵡螺。閉上眼睛,壓抑強烈鼓動的慾望,儘管已經準備好要認輸,但我還是死守著那一秒兩秒的尊嚴。一秒兩秒,引線已經點燃,就要爆炸啦就要爆炸啦,但還沒還沒。一秒兩秒,你倒數著,但我比你焦急。
「兜不回去了。」稍早你發現飲料瓶蓋上所打的數字被切割成兩半,但不管怎麼嘗試就是無法復原。尋常的細節裡隱藏著未來的暗示,你臉色明顯暗了,我因此想了一個關於維尼熊餅乾的故事,希望能引開你鹹鴨蛋口味的愁緒。
喬治與瑪莉是一對戀人,喔,當然故事是發生在從前從前,這是你已經習慣的說法。喬治與瑪莉住在法國的鄉下,他們很窮很窮,窮到兩年來都穿同一套衣服,三年沒吃過肉。儘管如此,他們仍非常相愛,每天清晨醒來,一睜開眼睛就立刻互相沾黏,兩人的視線如同糾纏的蜘蛛絲,攀爬在對方的每一吋肌膚,牽著的手一刻也捨不得移開,親吻的唇幾乎很少說話。這樣的愛情讓他們無法從事任何生產,家裡已經快沒東西可以吃,積欠鄰居親友的金錢也開始遭到追討,兩人都知道,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我們分開三年,兩個人都好好到外地去打拼,賺一大筆錢,然後再回來過幸福的日子。」喬治鼓起勇氣提出建議。「喔,不!」但很快反悔,「一年就好了。」
「沒有你的日子,我頂多只能忍受半年。」瑪莉開始撒嬌。
「我也是,我頂多只能忍受三個月。」喬治也軟化了。
「但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為了長遠的未來,兩人決定分開十年,喬治往北走,瑪莉往南走,而且離得越遠越好。在這十年內,他們說好不互相干擾,也不為任何雜質感情煩惱,專心工作,貪婪地賺錢,然後十年期限一到,不管多麼天大的事情,都要不顧一切地拋開,馬上回到彼此身邊。
「但是十年後,我可能就不認得你了。」瑪莉說。
「你帶著這個,」喬治拿出家裡僅剩的一片維尼熊餅乾,扳斷維尼的頭交給瑪莉。「十年後帶著它回來與我相認。」
談好了約定,兩人便各自出發。瑪莉為了分離流了三天的淚,喬治則因為太餓了所以咬了維尼熊餅乾一口。「她應該不會因為缺口拼不起來就不認我吧。」他這樣安慰自己。
十年的時間一轉眼就過去,原本很窮的兩人也都順利地鹹魚翻身了。喬治選擇出賣勞力,從搬貨的小弟幹起,最後成為跨國際的運輸公司老闆;瑪莉因為知道自己沒什麼才能,因此狠下心嫁給一個有錢的老鰥夫,希望自己能在十年內繼承大筆遺產。然而老鰥夫身強體壯,十年後仍舊生龍活虎。
在約定的那天,兩人都皺著眉頭想了好久,結果誰也沒有回到法國的家鄉。瑪莉牽著丈夫皺巴巴的手,一起散步到海濱,然後將保存了十年的半個維尼熊餅乾丟向大海;喬治手上的半個維尼熊餅乾則在咬了一口的隔天就全部吃光了。
喬治與瑪莉沒有繼續談戀愛,但卻各自過著幸福的日子。
你大概會討厭這個故事吧。但我還挺喜歡的。就像瓶蓋上兜不回去的數字,它們曾經有過意義,曾經完整而美麗。細節引人側目,但並不用花太多力氣擔心。喬治與瑪莉到死都不會忘記對方,不過就算忘記了也沒什麼關係。成就感情的方式有很多,勉強著去維持表面的親愛是一種,順著自己的心勇敢去做選擇也是一種。
你也可以改寫,說喬治丟下事業而瑪莉丟下相處十年的丈夫,兩人帶著決心與遲疑奔向彼此。我想他們一定會哭,然後會摸著對方的頭說:「你真傻。」這樣的畫面很美,只是你可能無法想像,這個決定得耗去兩人多大的勇氣。
任何事物一定都會有個看起來很美的角度。犧牲很美,寬容很美,損傷自己讓戀人快樂也很美。忍耐很美,爭吵很美,無法壓抑的感情如洪水般淹沒了兩人的世界也很美。愛還存在的時候,什麼都值得。但是愛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別忘記這一點就好了。
我形容得太多了。若是陶瓷娃娃,想必已經倦得睡著。
你是深埋地底的憤怒魔王,是企圖挑戰自由世界的白色公主。你的美麗,猶如挾帶尖刺的惡拳揮擊在我的精神,你的高跟鞋則使我軟弱。我努力從竹編的魚簍子裡搬出故事,當那是寵愛你的溫暖棉被。你開心起來便會吞食我,從頭髮開始慢慢品嘗,而那正是我最期待的事情。
至於喬治與瑪莉,他們會在下個故事裡成為幸福的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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