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煩的時候就勞動身體。刷馬桶、將散落在房間每個角落的頭髮撿乾淨、拖地板、打蚊子、搬動家具擺設。冰箱上的、電腦螢幕上的、書架邊緣的、檯燈上的、桌子上的、買來之後就沒把玩過的公仔上的，將各處的灰塵都擦乾淨，巨細靡遺，像變態的安東尼霍普金斯仔細尋找雞蛋上的細痕一樣，認真、專注，什麼都不想地去做。不管試過多少次、不論是遇到什麼天大的壞消息，這樣的方式總是管用。
動手去做些無聊的小事，做些微不足道但是很容易可以看到成果的小事，就算只是把書排列整齊、或是把每件衣服都折過一遍，就算只是如此，看著勞動所帶來的成果，總會給人舒服且安心的感覺。「嘿，原來我還是能完成些什麼的。」大概就是像這樣的安心感。
這陣子我的房間真是乾淨得不得了。
前幾天發現放在窗台的書櫃發霉了，裡頭的書幾乎無一倖免地佈滿黑色的黴菌，不僅清不掉，書頁還黏在一起，就像生鏽的螺絲釘、迴路不通的大腦。我試著用手大力搓擦，甚至突發奇想用刀子試圖把發霉的地方切除，但那不像傷口的結痂那麼容易處理。不管用多麼寬容的心來看，也只能當垃圾丟掉了。
於是我丟了十一本書，另外還有十幾本死一半的，想等情緒沒那麼糟的時候再處理。十一本之中，村上春樹的著作就有十本，剩下的那本是柯裕棻的「甜美的剎那」。
「尋羊冒險記」死了，我起碼從頭到尾看完它有五、六次以上，它算活夠本了；「舞舞舞」上下兩集都死了；「東京奇譚集」與「黑夜之後」一起死了，這兩本沒那麼好看；「神的孩子都在跳舞」、「開往中國的慢船」、「麵包店再襲擊」、「電視人」都死了；「發條鳥年代記」第三集的刺鳥人篇死了，我正好在重看這個系列。「聽風的歌」也死了。
「甜美的剎那」我還沒看完呢。柯裕棻的散文一向好看，我會再去買一本的。
我把這些書放在美麗華百貨的超大紙袋裡，上面掩蓋些紙類的垃圾，在星期一晚間九點的街頭等待垃圾車來收。一個老兵模樣的阿伯騎著滿載資源回收物的小貨車來到我身邊，比了比我手上的袋子問說「能不能給我？」我愉快地說「好啊，謝謝。」算是道別。
發霉的書櫃還放在門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窗台上的空位用IKEA的便宜地毯補了起來。感覺清新多了。
最近我不停反覆整理清掃我小小的房間，並且因為覺得實在太久沒有好得會讓人大笑的運氣了，所以不停嘗試變換一些小東西的擺設位置，寄望些許的改變可以引來清爽而力道強勁的好運。烏龜的家從這扇窗移到另一扇窗，海邊撿回來的大石頭從書桌移到窗台角落，連年初拔掉的智齒也被我挪來挪去。因為運氣沒有好轉的跡象，所以一切又在短短數日內恢復成原狀。
我學不會用戰鬥的姿態面對生活，逃避倒是學得不錯。
大遊行在我無聲的生活中靜靜落幕了，身邊出現「鬧什麼啊回去吃自己啦」，以及「我是正港台灣人所以一定要站出來」這兩派。持著不同想法的人，彼此是好同事、好朋友，遊行終結之後，聚在一起喝酒狂歡，聽同樣很吵的音樂，用同樣的語言咒罵，當然也同樣生氣勃勃。結帳的時候平均分攤，離開的時候不忘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
而我這個失去電視多日的人，像是遠在夏威夷的青春浪子，知道原子彈在長崎炸開了，但自己所站的土地上卻連一點震動也沒有。沒有真實感，也就不懂害怕。日常終究是日常，恆春郡海角七番地的阿嬤依舊一大清早起床去巡田水、翻滾的小男孩高興自己又在鞍馬上多轉了三圈、騎單車環島的人回來上班了、小喬倒是還在泡茶等著軍師老公回家。時間是酸度極高的雨水，沖刷人們的記憶與靈魂，讓人生出厚厚的繭，代替理性的成長，而堅強其實都是想像。
台北經常上演政治的嘉年華會。那是為了宣洩壓力，不是為了解決任何問題。
辛苦的日子裡，王永慶過世了。新聞節目盡責地展開麻痺人民的任務，歌功頌德慢慢變成無色無味的開水，偉大的傳奇則變成轉台的訊號。家屬的眼淚令人動容，但神化過往的奇蹟人物，對於奢望明天醒來就變成億萬富翁的人一點幫助都沒有。啊，或許會有，下期樂透的熱門號碼說不定會繞著王永慶的一生打轉。若是真的開出來了，那就是辛苦的王爺爺為台灣這塊土地所盡的最後一份心力。
我想，台灣人就別自不量力了。不要拿新聞節目組織好的故事來為難自己，不要困惑於自己日常的所作所為然後感到痛心疾首難過得不得了，這幾天正在風頭上就忍著點吧，過陣子大家自然就會忘了的。承認自己沒用，實在是比學習一個偉大人物的成功之道要來得簡單多了。自己的人生還是得靠自己一步步好好走下去，光想著要完成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卻因為力不從心而自憐自哀，倒不如花一碗飯就能補回來的力氣，去完成一個可以逗小孩開心的樂高火車模型。
生活的困難總是在的，所以心煩的時候，就讓身體動起來，去做些微不足道但是很容易可以看到成果的小事。把力氣花在打掃，就會擁有讓人心情舒暢的環境；將筆筒裡的鉛筆一隻一隻仔細地削過，就不用煩惱接下來的一個月突然沒法好好寫字；用很長的時間慢慢折好衣服，下次穿的時候就不會充滿皺折。
從小事開始，不要想太遠，更不要牽拖運氣。我小聲地說給自己聽。然後慢慢地睜開眼睛，鼓起勇氣看著前方沒有盡頭的路。因為看到自己還是完成了些什麼，所以感到開心。
替自己感到開心，跟自己說「辛苦了」。真的辛苦了，下次一定會做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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