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一種病。
生病很可憐。老也很可憐。所以老是一種病。這是沒道理的思考邏輯，單向性、直覺式，很任性的。給予老人同情，就像對待病人那樣。這是本能。
過了二十五歲之後，我突然變成一個思考過剩且易感的人，對生活上很多細小的事情敏感，對以往不在意的人物抱著同情。也經常哭。
我同情『姨媽的後現代生活』中的姨媽。但姨媽只是老了。
同情很氾濫，那跟年紀有關。
就像有天，我晚上九點多騎著摩托車從公司返家，那時下著雨，我穿著便利商店買來的便宜雨衣，鞋子都濕了，眼睛老是進雨，肚子很餓，不過心情很平靜。
幾經考慮後我停在家附近的一家小吃店，打算外帶炒飯回去吃。老闆娘已經在收拾準備關店，碎碎說著平常八點半就關了、鍋子都洗起來了、就炒最後一份給你……之類的抱怨。我笑笑在店外的屋簷下等，渾身濕黏很不舒服，但卻因為等一下就能吃到熱騰騰的炒飯而覺得幸福。
店裡還有個客人。五十歲前後的初老男子，高瘦型，頭髮快禿光了，戴著眼鏡，穿著藍領階級的工作外套，低頭喝著湯。好落寞的身影，好孤單的人。我盯著他看，覺得他好可憐，同情滿到鼻頭很酸。
突然他抬起頭，我們對眼看了一下，他露出奇妙的表情，嘴角上揚了又回復，眉頭皺了又鬆開。幾秒後，我們的眼神一起若無其事地飄開。我從路邊轎車的車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好落寞的身影，好孤單的人。那一刻我猛然了解初老男子的心情。他是在同情我。他的表情就好像是看到可憐的流浪狗，因為知道自己無力幫助，只好裝作冷酷，但熱血派的同情卻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來。就像噴嚏一樣。
他同情我，而我同情他。但事實上我相信，我們都是幸福的人。只有幸福的人才會那麼自以為是。
同情老人，同情比自己不幸的人，是本能。因為太幸福了，所以經常在同情。這是通病。
那麼，年紀多大才算老？六十歲嗎？七十歲嗎？
事實上很多又年輕又不懂珍惜的傻瓜，在自己三、四十歲的壯年，就已經每天垂著頭苦嘆自己年華老去，老得不得了。而且這樣的人，看起來就真的顯老，真的猶如踏了一腳進棺材，沒了活力、沒了鬥志、沒了生命力，剩下軟弱的空殼，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比今天更無聊的明天。
那些放棄生命的人，生命也不會對他們客氣。在那些人身上，老就是一種懲罰。
老是一種病。老了就該退休，該離開工作崗位，離開溫暖的家，讓孝順的兒女背到深山去。老了也代表逐漸失去健康的身體，以及清楚的腦筋。
年紀還小的時候覺得老人很可怕，他們行動緩慢，發臭，使用另一個國度的語言，而且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皮膚偏黃、身上長斑、禿頭或白髮、駝背、兩眼無神、一直咳嗽。
在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變老的年紀，對老去的人難有體諒，只會一邊鞭笞良心，一邊厭惡。那種感覺很複雜，就好像在吃屏東潮州的冷熱冰，很怪，難以形容，也難以處理。因此年輕的身體會像裝了自動導航，下意識地避開老人，像是避開一個麻煩一樣。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老，那些老去的人，也是花了很多力氣和時間，才讓自己變得虛弱且討人厭的。但年輕的心需要花十幾二十年的時間才能了解這一點。會變老是自然的，是必須的。所有人終究都會變得虛弱且討人厭，變得無法得到年輕人的諒解。
因為這實在太可怕了，所以人們自然而然會選擇逃避。還不了解的時候就開始逃避，了解了之後逃得更遠更徹底。想像自己會一直健康，一直有力氣可以提得起自己的行李，一直跑得動、看得清，一直年輕。
害怕老去，所以正常人都會拼命在年輕的時候百般設法，試圖讓自己老得不辛苦，老得不狼狽。
正常人規劃人生，在二十幾歲的時候要拼命完成學業，並且理好雜亂的生活，全心投入一個穩定的工作；在三十歲幾歲的時候要賺進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在四十歲幾歲的時候要結了婚、生了仔、買了車、訂了房。然後，五十歲到了就要退休，就要變老，就是人生的後半段，就是令人害怕的「老的起點」。在規劃中，五十歲就是要開始四處旅行，開始學才藝，開始黃昏之戀。這是一般論。
人生的計畫書。內容越是折磨自己，老了就會越幸福。思想正常且健康的人們，把這樣的想法當成信仰，並且像剁小指戒賭一樣地用豪氣去實踐。很多真正想做的事情，可以因為賺不了大錢而放棄。請注意，是賺不了大錢，而非賺不到錢。計畫書裡的嚴格規定，可不是小學生段考，少一分打一下那麼簡單。
放棄真正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罪惡感，沒有掙扎，沒有遺憾。這是天經地義，是打從娘胎出來就由父母日夜灌輸的傳統。至於想要實踐自我理想的固執，如果就那麼留在母親的子宮沒帶出來的話，是福氣。
同情他人，可憐他人，也是因為在他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以前的影子，或是自己未來的影子。
我在『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的姨媽身上，看到了許多人老了、退休了之後的影子。
斯琴高娃所飾演的姨媽，對於身邊的人總是有過度的期待，期待得到陪伴，期待對於他人的關心能夠獲得回報，並且期待高傲的孤單獲得解救。真正解救了她的，是周潤發所飾演的騙子潘知常。
姨媽損失的積蓄，損失了些微真實的感情，但卻得到了滿足。她因此可以滿足地回鄉，回歸過往的自己，重回自己人生的軌道。那不是她所期望的軌道，但她卻心知肚明──那才是她該在的地方。辜負了他人所引起的良心譴責，需要藉由被他人辜負才能療癒。
回到前夫及女兒的身邊，姨媽變得多麼自在優雅。她不再總是顯得慌張而匆忙，不再隨時露出「路邊的大爺行行好施捨點吧」的神情。是的，在上海的姨媽，臉上的表情總是在乞討，那是再多自我保護、再多知識分子的傲氣，也無法掩蓋的。寬寬、水太太、金永花、趙薇所飾演的大凡等等，這些人儘管臉上的線條嚴峻而冰冷、驕傲而固執，但都掩飾不了他們期待從他人身上獲得溫暖的願望。
人生就像是波浪一樣，有高有低，有危險有美麗。拒絕波浪是很笨的事情，因為那會錯失許多人生風景。別以為選擇閉上眼睛不看那些精采但卻危機四伏的人生關卡，就能夠不動心。靈魂索討食糧的時候，可是比腸胃凶狠幾百倍；精神需要解放的時候，更是比大小便還叫人難忍。
我們可以規劃人生，但記得計畫書寫好之後，就放在抽屜鎖著，並且全心去做規劃外的事情。反正那些規劃好的，都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都是我們可以想像得到的，都是預期可完成的。那樣的事情，讓它存在於計畫書中就夠了。
人生只有一次。可以安穩地過得和絕大多數的人一樣，只是很無趣而已。
姨媽頭也不回地從自己人生的軌道逃走，並不是沒良心，而是不想再辜負自己。那並不需幾經衡量，想做的事情應該是心裡早有定見，剩下的只是去做的勇氣和方法。姨媽脫離人生常軌，但或許，說她是去尋找自己人生真正的軌道，才更是正確。
所以姨媽不值得同情。她只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等待一次美麗，她只是就這麼等著等著直到老了。但她等到了。漫長的孤獨，付出的愛一再遭到背叛，最後甚至人財兩失，一無所有。姨媽經歷了許多波折，但卻讓精神獲得舒緩，卻讓靈魂安定下來。我從頭到尾都不覺得潘知常是騙子，反而認為他是天將仙佛，下凡來幫助姨媽的三魂七魄歸位。
因為害怕老去，所以人們總是愛把人生切割成好幾段，至少也會分成前半段和後半段。前半段為了後半段著想，後半段卻遺憾著前半段。何苦。
人生應該是一整塊的，應該是完整的。年輕時候的所有努力，也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沒道理因為害怕就不敢冒險，更沒道理一昧循著社會的規範和他人的期待去生活。應該像姨媽一樣，勇敢出走，去受盡傷害，也去傷害他人；去體驗真實的人生，真的拿自己的心去體驗。然後心滿意足地老去。
我於是了解，『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這部電影，描述的並不是一個退休婦女的無奈和孤單，而是一個美麗的故事。姨媽會在往後的日子裡，微笑回憶自己在上海的一切，並且在咒罵聲中，感謝老天讓她遇上潘知常。
心靈的平靜，絕不是從安全的生活而來。應該要更勇敢地去面對自己心中的欲望，人生才會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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