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流星雨的日子，我照新聞指定的時間到小巷散步，避開了礙眼的路燈，停在暗處等著看獵戶座的表演。天空很清朗，很希罕地在台北的夜空中看到了好多明亮的星星，甚至看到了完整的獵戶座。不過，沒有流星。頭抬得很酸，眼睛都看花了，星星開始自己玩起連連看，線條都快要組成一個比基尼女郎了，還是沒有流星。
搞什麼啊，不是一小時會有上百顆嗎？這年頭連新聞都不能信了嗎？
十二點左右，來了個怪人，從巷子那頭大吼大叫地走來，我有點害怕，躲到一顆大樹後面偷看。吼叫聲漸漸接近，讓我感到驚訝的是，聲音的主人居然是一個穿著襯衫打著領帶的中年男子。他的吼聲好悽涼，我的直覺是，他好難過好難過，但他哭不出來。那令人害怕的吼聲，竟然是他悲苦的哭泣聲。
或許他失業了；或許他抓到老婆和別的男人在他每晚睡著的床上亂搞；或許他聽到兒子在學校被欺侮，因而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或許他被比自己年輕十歲的主管指著頭罵笨，想要找屬下出氣無奈只敢說請、謝謝、對不起；或許醫生證實他罹癌了；或許醫生證實他陽萎；或許他獸性大發上了一個年輕辣妹卻被拍下精采影帶並遭勒索五百萬；或許他今天早上出門時照了鏡子突然發現自己怎麼這麼老了，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時間都消化在工作中，自己喜歡的事情卻一件也沒去做；或許他想起了年輕時的威風；或許他活得好累；或許，唉啊唉啊，男人好可悲啊！或許，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他單純只是喝醉了。
他「啊、啊、啊、啊」中氣十足地喊著，每聲間隔五秒鐘，很有規律，很震撼，也很嚇人。我躲著看，突然好想去安慰他，好想從他手中搶過酒瓶，陪他一起醉。
男人好苦，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
男人又笨又苦，非常死腦筋，不懂得善待自己，又經常太勉強，打腫臉充胖子，愛誇口、好面子，說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然後壓死自己，淨是養成一些壞習慣，抽煙、喝酒、嚼檳榔、賭博、玩女人，極端忽略自己的外表，讓自己漸漸變成噁心的中年歐吉桑，四十腰的大肚腩，或是沒剩幾根毛的火電球，或是三尺外都聞得到的強烈體味，或是隨時呈現興奮狀態的鼻毛，或是高腰到不行的陳年西裝褲以及非紮進去不可的條紋襯衫，或是無神的鬍渣承接無神的眼袋，或是駝背，或是死囚般的頹靡步伐，或是不停嘆氣，或是很容易被激怒的懦夫性格。男人好苦，卻似乎都是自己造成。巷子的中年男子呼喊著，聲聲哭訴，我有聽懂。我聽到他，埋怨著自己。
我現在也好有資格埋怨自己。
如今生活是越來越辛苦了，這是全世界共同的問題，「M型社會」的話題炒得火熱，我很想知道富者越富的那些有錢人是怎麼過生活的，真的很有趣嗎？真的是很棒的人生嗎？真的很有意義嗎？我相信是的，不管怎麼想像都覺得好棒，但其實，我知道我連想像的資格都沒有。前幾天我發現不遠巷口有家熱炒店沒漲價，各式炒飯炒麵都維持六十元，而且料好實在，我就覺得好開心。一個需要為了可以省個五塊十塊而花費心力的低層賤民，用盡最大的想像力也不可能規劃出日進斗金的有錢生活啊。
我老媽要我去找一個很有前景的工作，可以賺很多錢的，我「哈哈」乾笑，回她說「那不是我做得來的」。
「可以學啊。」老媽說。
「我三十歲了，還得教的話人家當然寧願請剛畢業的年輕小夥子。」我回答。
「就說你當初……」老媽說到一半。
「沒辦法啊，不能回頭了。」我說。
是啊，不能回頭了，我的人生已經前進了好大一段。到了這個程度之後才會了解自己到底缺少些什麼，應該如何培養自己，應該在什麼時候就開始尋找方向，並且在確立方向之後努力去拼，而非左顧右盼地以「不想浪費生命」為名去浪費生命。本來無一物，生命像磁鐵自動為我們累積，然後我們親手一件一件丟棄，包括健康，包括年歲，包括曾經認識的好友，包括美好的知識。那些站在M型頂點的人高喊「美麗人生」，但大部分的低層平民都埋怨著自己「把人生過得那麼糟」。物價不停上漲，錢卻越發難賺，失業的人好多，超時工作、付出遠大於收穫的人更多。「瞎忙」，這是新聞標語，好多人在瞎忙，忙不出個所以然，還賠上了意識到自己是人的基本能力。因此造就了一個易怒的族群，一種對任何事情都懷抱不滿的共通性格。是啊，我的人生已經前進了好大一段，卻只得到了偏激、焦慮不安，以及慌亂的步調。
「不害怕，不後悔。」老媽在掛上電話前丟了這句話給我。
我當下好想哭，因為我真的好害怕，也真的很後悔。我到底為我的人生選擇了什麼啊？我到底在幹嘛？我好想也拎著酒瓶，在深夜的小巷子裡發狠狂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
好笑的是，在這麼混亂的狀態下，我腦海裡浮現的卻是無關緊要的人。我想起了在礁溪老爺酒店住宿時，服務中午餐點的那些笑容甜得出蜜的小姐們。她們默默送上餐點，勤快地巡探我們的需求，然後在我們吃得滿手的時候，撕開濕紙巾遞送過來。我當時驚訝得愣住了，因為那是個好親切、好貼心的動作。或許是我少見多怪，但飯店在這種小地方的細心讓我覺得值回票價，甚至認為可以為了享受這個服務而再去住一次。啊啊啊啊啊，我到底在亂什麼呢？為什麼我就不能去當個撕開濕紙巾遞給別人，然後讓別人感動，讓別人感到貼心的人呢？慌亂而狹隘，我逼得自己成了會讓人感到害怕，會嚇到人的蠢蛋，就像那個自憐自哀的中年男子。
不害怕，不後悔。我的人生已經前進了好大一段，因此應該也累積了些許的力量。我也知道怎麼讓人感到溫暖，我也懂得親切、懂得體貼。怎麼把這些都忘了，還直想著要去表演自己有多麼憤怒呢？我不想的，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我是愛哭鬼，持續愛哭，也愛自己，愛許多人。要記得的，我愛許多人。不要光想著自己了，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那樣好累。真的好累。
我也知道怎麼讓人感到溫暖，我真的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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